【杨柳】前娘(散文)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和父亲他们好像有吵不尽的嘴,斗不完的气。这是因为在和父亲生活的近五十年中,她经常在睡梦中被父亲凄惨的呼唤声惊醒,梦中父亲呼叫的那个人是他的前妻,我们应该叫她“前娘”。
记事起,我就从父母的吵嘴中断断续续地听了一些关于前娘的事。五十年前,前娘是一个演员,在这个地域不大且文化生活贫乏的小镇上家喻户晓,并且有个响当当的艺名叫“艳豆”。我一直想把这件事弄个明白,但兄妹们很忌讳,绝不敢从嘴边道出来。那时,我家船舱的板壁上挂着一把小京胡,据说是父亲为给她伴奏特地买的。我们偶尔也见过父亲拉起,那声音短促、高亢,穿透力极强,时常会把我们的耳朵刺得发痒。但母亲绝少让我们去动它,有几次发狠要扔掉它,可一直没有那么做。
一次父母不在船上的时候,我们兄妹争抢着玩,竟然把那东西抢折了。吃饭时父亲问起这件事,还没等我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热辣辣的一大巴掌。我捂着火辣辣的脸惊恐地看到父亲的一双眼瞪得像灯泡,就在兄弟姐妹都发愣的时候,身后传来母亲使劲摔碗声,接着母亲纵身从船上(我们是船民,生活在船上)跳进了河里,水面砸开一个大水坑,随即她就没入水底。父亲跟着一头扎进河里,我吓得不敢大声哭。当看到父亲在水中抱着手舞足蹈的母亲向船边游来时,我跳上岸一头扎进了岸边的玉米地里,任他们千呼万唤都不出去……
一直到我长大,我再也不敢在父母面前提到这些事了。可这件事一直很朦胧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我很想知道个来龙去脉。
有一天母亲和父亲又一次吵嘴后,妻子对我说:“你知道孩子他老奶为什么又走亲戚了吗?他老爹又在夜里叫你前娘的艺名了……”那天晚上我陪父亲喝了几杯酒,席间妻子问起了这件事,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父亲给我们讲起了前娘。年轻时父亲很英俊,又是个有名的水手,而且自己有一条船,很多人都认识他。一次他和三叔到镇上看戏,戏刚演完,一个女演员走了过来,她就是我的前娘。她拉着父亲的手,对着站在一旁的三叔讲:“回去跟你妈讲,如果没有意见就叫媒人来!”后来这门亲事她娘家坚决不同意,她干脆夹起一个小包裹自己就来了。镇上民政股长主持了婚礼,婚结得轰轰烈烈。
婚后前娘生了一个女儿,就在第二个姐姐要降生时,他们离婚了。因为我父亲耳根太软过于听信奶奶的话,总是反对她唱戏,并且听信奶奶的话经常喝醉酒后打她。起先她闹着分家,父亲就在街上为她租了间房子让她住下,奶奶常因为道听途说的流言蜚语前去吵闹,她就要离婚,父亲不同意,她就吞金。离婚闹得和结婚时一样轰轰烈烈,她坚决要去了两个孩子(二姐当时尚未出生),怕她们日后吃亏。后来,我父亲去过她那儿几次,可她说父亲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太软弱,太没男子汉气了,一点余地也没让给父亲。那时父亲很恨她,有一阶段发誓一辈子不娶。前娘离婚时间不长就草草地和另一个人结了婚,几年后她后嫁的丈夫死了,又给她留下了三个孩子。她一个人拉扯这些孩子很艰难,但从未找过我父亲提过任何要求,而且让两个姐姐上了学,分别在县城里有了份不错的工作。而我们这边兄妹七个,只有我们兄弟三人上了学,最高学历的是我,才初中毕业。这一直让父亲喟叹不如。父亲在结束那次谈话时说了她一句:“太倔,撞到南墙不回头……”
不知为什么,我总想见见前娘。有一天在车站旁听别人说到她,就赶紧走了过去。街对面的梧桐树下有几个老妇人,其中一人细长的个头,微驼着背,花白的头发,眯缝着一双浑浊而无神的眼睛,脸上布满了道道皱纹,一身洗得发了色的衣衫已遮不住两块高突的肩胛骨,这个样子很难让我把想像中的影子重叠起来。但从她铿锵的谈吐中,我知道她虽历经岁月的磨砺,仍很豁达开朗,一脸灿烂的笑容,爽朗的笑声中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的活力,我终于肯定这就是她了,像我父亲说的那样,风风火火的。她和几个熟识的人打过招呼,就急匆匆地上车了。人们在她背后留下一些感叹的话语:“真厉害,一个女人硬挺着把几个孩子都培养了……”
汽车带起了一些尘土离站了,载着她及赶路的人们渐渐地从我视线里消失了。
在心里我默默地祝愿:前面的路还很长,前娘,您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