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遭遇一个多事之秋：一场梨花雨，淋湿了诗人们华丽的外衣；一个写入文学史的作家上街行乞，加深了读者对当代作家更大面积的误解与诽讥，或者鄙视与背弃，有人用死乞赖脸来形容作家。恰在此时，我也患上了牙痛，有疾的半边脸肿得酷似刚揭锅的馒头，令人疑心我同时过着两种不平等的生活：一半穷人，一半富人。这一戏剧性的情景,正好与我此刻复杂的心绪相吻合，作为一个具有双重相关身份的人，我不知道应该站在那一端立场说话。
　　
　　 纵观“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尽管除了鲁迅、沈从文、张爱玲等个别人之外，其他大多数作家，由于社会环境、政治环境，以及创造力匮乏、青春型写作等诸多原因，都不约而同地玩了一把孩子们的游戏——滑滑梯。他们最好的作品是处女作或成名作，以后便无力再次攀升自己曾经到达过的高度，大多数被尊为“作家”的人都是做了一辈子的文学青年。郭沫若应是最典型的例子：从犹如熊熊火炬照亮沉沉大地的《女神》，滑落到“杜凤瑞同志，你真是一朵鲜红的花”这样的陈辞滥调。但是，如果我们愿意更为客观的去看，我不敢说进入上世纪80年代以后的作家们已经写出了伟大的作品，但在这样一个哲学家只能介绍别人的观点、批评家大多丧失了鉴赏力、大众读者完全以一种实用主义的眼光来看待问题的时代，一些作家（不是全部作家）依然写出了不少好作品，取得了远远高于“五四”以来任何一个时期所取得的成绩。作家们在语言、写作方法、题材的点化，精神的复杂性、对于外国文学的消化，对于中国传统文学的再认识等方面，做了大量的探索。总体上说，中国文学在路上──在艰难跋涉与螺旋掘进著的路上。
　　
　　 问题在于，许多人对此仿佛视而不见。不仅如此，正如陈家桥先生所言：“文学正在我们这个时代处于永无休止的指责，而在这种指责的同时，布满了关于文学的所谓的没落，远离以及萎缩的判断”。我想，作家们接受种种“指责”和“判断”是应该的，并有着自觉检讨与深刻反省造成其作品背离读者之自身原因的责任。但是，我们也很有必要简略考察一下被指责者所面临的要害——即作家面对的阅读处境。
　　
　　 当下之中国，一方面经济正在大幅度增长，人们触摸到了更为多姿多彩的生活；另一方面，消费行为培养出消费趣味，人文精神正在迅速崩溃。思想领域的混乱，使得整个社会的存在基础变得异常脆弱，社会维系于一种传统的道德意识，而社会发展本身又回过头来在吞噬这种道德意识。古老的实用主义扼杀着人们的精神，使人们置身于一种空前的浅薄和狭隘当中。人们沉溺于利益消受、浮躁虚妄、低级趣味及信息垃圾之中不愿抽身自拔。煌煌大国，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用心灵来阅读文学作品——不仅浮躁到无心阅读当代文学作品，也无心阅读历史上那些已有定论的伟大作品，或当今世界其他一些国家的杰出作品，哪怕它们再怎样经典。其实，被淡漠和抛弃的岂止是文学，整个文化都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艰难之中。
　　
　　 其次，对于中国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生活方式更重要。人们对于一些与灵魂有关的基本问题，或闻所未闻，或漠然视之；只有当人们遭遇他人的死亡或即将遭遇自己的死亡时，人们对死亡才表现出兴趣。以这种态度来生活，人们便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时间也只有一种，那就是现在。或许文学并非不能迎合人们关于生活方式的需要，但一个作家若仅仅以读者为写作标尺，那么他只要为读者提供一种生活方式就行了，无论他提供的是人们渴望的生活方式，还是人们怀念的生活方式。凡包含着某种生活方式的作品都可以流行，而深邃的思想、高超的写作技巧似乎反倒可有可无。然而，就文学精神与规律而言，在文学家与大众读者之间理应存在着一种天然的距离。时代在变化，世界文学在发展，而与之互动并交融渗透着的当代中国文学，也发生着符合自身规律与价值的变化，那些惯见的表层趣味、浅薄教化的成份正在蜕变或被淡出，更多作品开始探入到诸如信仰、怀疑、必然性、偶然性、惩罚、存在等问题的内部，探讨着生命本质及一切相关更为深层的东西。为此，一贯将生命等同于生活方式，甚至视生命即生活方式，并且逐渐以消费趣味取代了审美趣味的大众读者，自然已经无心也无力去关注与品尝这样一些品质更为阔绰的精神圣餐。
　　
　　 再次，国家在迅速发展，而国家的文学教育却始终裹足不前，长期以来偏狭的文学教育导致了大众读者对文学认识的偏狭与阅读能力的丧失。在人们的头脑中，对文学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那就是教科书上的“认、教、审”三大功能，以为文学就是对祖国的热爱，对故乡的怀恋，对和平的颂扬，对社会阴暗面的鞭笞和对我们幸福和谐生活的赞美。一些不乏专业水准但有助纣为虐嫌疑的出版机构，从利益着眼，趁机争先恐后地出版着徐志摩这类三流作家的作品，给读者造成一种印象，以为文学就是《沙扬那拉》或者“轻轻地我来了”之类的玩意。写过“土豆加牛肉，不须放屁”的毛泽东的诗词被视为中国形式文学的峰巅，催生了广泛的退休老干部文学热，……这一切，导致人们一天天远离真正的文学。而发展中的当代中国文学，我们司空见惯的单一的抒情品质、娱乐功能正在褪色，而其思想品质正在增强。作家们抛弃了种种廉价的伤感和无关痛痒的小哲理，展开对于新的文学语言和新的想象空间的探索，以期较为深人地把握丰富的人性。面对一种陌生、深邃、辽阔，日益专业化、个人化的文学作品，阅读能力冬眠在低幼状态的人，自然要发出“看不懂”的抱怨。应该说，缺乏自省能力的人们发出这种抱怨是正常的，但若整个社会拒绝认识与其思维、审美习惯相背的东西，那么这就是一个社会的悲剧。
　　
　　 叔本华说：好的著作犹如一面镜子，一头蠢驴去照，怎么也不会看到天使。我不情愿将如此粗暴的污水泼向我们向来视为上帝的读者，但人们在向作家及中国文学泼污水的同时，也到了该反省一下自身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