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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梦隙(散文)


作者:子夜歌 秀才,2308.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815发表时间:2016-01-08 09:28:23

一 小镇
   黄昏时的无名小镇,在梦隙中像冰山一样浮出来。
   砖墙上浸染着苔藓爬过后的绿痕,榕树叶子青碧而沉默地摊开着。牵牛花在断墙缝里奋不顾身地牵出一地的斑斓,然而花朵苍白脆弱,像沦落风尘的乱世女子,小而可怜。嫩黄色的茅草芽儿为贪看外面的风景,在坍塌的瓦砾堆里挤破了头,个个鼻青脸肿的。身子臃肿的花母鸡站在水池边低头啄理毛发,偶尔抬起头来东张西望,它的视线掠过我,神色慵懒而茫然;一只瘦狗站在远远的地方警觉地监视着我,可能尚未成年,吠声稚气而胆怯。那个戴着黑色厚檐帽的老头从我到来时就一直站立在他的商铺柜台前,沉静深思的样子很像梵高自画像里那个叼着烟斗的人,透着一种古怪而莫名的忧伤。
   阴霾的天色里,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充斥着无可挽回的孤独,处处败落凋零。即使有风从河面上吹来,也翻越不了这层无形的藩篱,反倒像一层轻薄而无色的粉尘,缓慢飘浮着,碰撞在小镇寂静的壁面上,呜咽着掉落。
   我做了一夜的梦,梦境的开头,我置身于一个偏远鄙陋的小镇。
   小镇就像一个被世界完全遗忘掉的人,在这里沉寂着,性子乖张而孤僻。黄昏时,突然下起了雨,天色由铅灰色转深,变为铁青色,小镇就像一块氤氲着水墨气息的画布,因湿气而变得冰凉凝滞,令人格外压抑。一些上了年纪的小镇居民站在自己的房子前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只有少数几个人在街上低头独行着,看不见表情,面容模糊不清,他们看起来跟我一样,是贸然闯入小镇的异乡人。此时,我呆呆地站在小镇那条唯一的主干街道上,双手抱臂,赤裸着双足,感觉到裤管空空晃晃的,十分寒冷。突然觉得小镇就是《百年孤独》里的马贡多,我担心它会在这种极度寂静的空气中消失掉。我想得太入神,甚至忘记了撑开夹在左胳膊下的大而破旧的黑布伞。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始终在我斜后方晦暗不明的地方,神情阴郁地看着我,我感到很害怕,决心要逃离小镇。
   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双破旧的鞋子穿在脚上,在小镇里匆匆忙忙地走着。鞋子底下那些细小的破洞正不停往外鼓着气泡,每走一步路都因饱含水分而吱呀吱呀地呻吟。一路上,我心烦意乱,使劲踢着路面上每一颗经过的小石子借以发泄我沮丧的心情。一边走一边拼命想着,马尔克斯到底是拉美哪个国家的人?我越想越生自己的气,刚刚看完第二遍小说,就把这个也忘记了。我还不到三十岁,可因年龄而招致的一系列严重问题已经在我身上表现地越来越密集了。也许衰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衰老为证明自己的严谨和权威而印证在躯体上的种种不良反应。但无论如何,这个问题必须想出来,不然我将永远走不出孤独,走不出小镇,找不到回家的出口。
   二 房子
   我独自一人住在一个僻远而简陋的木房子里,整个房子下面是虚空的,一共两层,靠几根粗大滚动的原木支撑着。一进门就是厨房,右手边一竖排水龙头,开关全部坏掉了,水从里面不停地往外流淌着,水槽没有底,从水槽往下看,透过房子基座上横木条粗大的缝隙,可以看见下面浮着白色雾气的深沟,像一切神秘而不可预知的命运,就那样逼视着我。
   我从小镇上跑回家换湿掉的衣服,猛然发现那个在小镇上一直看着我的人已经跟着我回了家,此时正趴在窗户上偷窥我。他的眼神卑鄙龌龊,表情冰冷阴鸷,可还是跟小镇上我看见的所有人一样,看不清他的真实面容。窗户玻璃残缺了一部分,豁口处灌进来的风把那块肮脏的窗帘粗暴地掀到一边,根本遮不住那个人污浊的视线,我惊恐羞耻地浑身发抖,利声尖叫着。这时候,门被突然推开了,进来了一大群人,他们喧哗着,像人类历史上的异族入侵,有着异乎寻常的高傲和优越感。窗户上的眼睛就此藏匿了。我神色激动,向着来人喋喋不休地陈述我刚才的遭遇和那个邪恶的偷窥者。可是任凭我疯狂痛哭,说得声音嘶哑精疲力竭,他们仍然神情冷漠,无动于衷,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耐心和同情,并说出一句安慰的话来,我的心沉到了地狱里,绝望像水笼头里的水一样在身体里倾泻而出。
   这群人带来了很多新鲜的蔬菜和肉食,我拿着几颗西红柿打算去水龙头下漂洗,西红柿润滑的红色皮肤闪烁着透明的光泽,在我手指近乎痉挛地掐压下,突然爆裂。我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朝水槽的方向移动着,深怕脚下腐朽的横木会突然断掉,我就此堕入深渊。西红柿散发出来的那种植物特有的孤独气味浸满了我的十指,在那一瞬间,我恍若找到了同伴。
   当那群人围着我的餐桌吃饭时,天色已晚,黑暗中,我独自上楼,决心回到我睡觉的地方去。楼梯差不多都烂掉了,我顺着半悬着的踏板心惊胆战地朝上爬着,花了两个小时终于爬完了这段两米多长凶险无比的路程。我坐在镜子前发呆,镜子里一无所现。我被排斥在人群以外,长时间悲伤地看着楼下的动静,他们虽然在我的房子里,但是跟我毫无相干,包括他。我的双脚很小心地放在腐朽的楼板上,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我的心安放在这栋腐朽残败的房子里,始终悬浮于半空里,同样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后来,他们在楼下突然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说天黑的时候小镇不见了,而我的房子也要坍塌了。有一个刚从小镇上跑出来的人亲眼看见小镇在他面前像渐变渐无的视图效果一样慢慢隐没在浓稠的夜色中,最后变成了虚空。牵牛花不见了,刚生出来的嫩茅草也消失了,没有鸡没有狗也没有街道商铺。戴帽子的老头,始终惊恐不安的小镇居民和身份不明的异乡人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只剩下风在。风在这块空旷的大地上,一无阻拦,像失节的妇人,放肆而浪荡地轻笑着。
   这个消息印证了我在小镇时的预感,我终于又重新想起了小说的作者是哪一个国家的人。我放下手中的书,反复揩拭着那面内容空洞的镜子,终于又映照出了我,镜子里面的我像整整做了一夜的梦,我的房子恰巧也藏匿到梦里去了。但我知道,镜子正面所显现出来的一切不过是虚幻的镜像,只有把镜子反过来才能看见梦本身,跟我忧虑的小镇不同,透过梦的缝隙,我能看见自己那无比清晰的面目,也能看见真实。
   三 你的梦
   每个日子都很枯燥,跟你周围的世界一样单薄乏味。但梦不同,梦里会有缤纷的色彩,曲折的线条,丰富的图层,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于是,你不关心人世间的事情,你只爱做梦。一天中,你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恣意地横躺在地面上,头挨着石槽,尽管槽里被你一遍遍舔得光溜溜的,但上面还是残留了食物的气息。喷香的包谷粉子,甜糯的红薯团,还有一些人吃剩的白菜帮子青菜叶子,有时候是切得细细的红萝卜粒。不管是什么,一日三餐你都吃得津津有味。你惬意地享受着这一切,没有想到会有变故出现。
   早上的时候,下了几颗豆子般大的雨,稀稀疏疏地,寥落有声,一阵风过就败下阵来了。年老的主人喂完了第二桶猪食,居然又气喘吁吁地提来了一桶。你支着滚圆的身子正准备躺下来做梦了,见状又迅捷地爬了起来,按捺住内心的狂喜,拼命忍住那个满足的饱嗝从腹腔里溜出来,深怕惊醒了主人,使她意识到这已经是第三桶了。主人已经老糊涂了,忘记自己已经喂过几次了,你一边不动声色地吃着,一边伤感地想着。这个早上,你吃了比平时多两倍的食物,肚皮都快要撑破了,你躺在凉悠悠的地面上,开心地直哼哼,砸吧着嘴,很快就进入了梦里。
   然而,即使吃得再多,中午进餐的时候你仍然准时地从梦里走了出来。你张着两只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只要那只长柄勺子轻轻叩响一下,你就会呼得一下站起来,把主人倒入食槽里的所有东西全部吞咽入腹。可外面全无动静,你专心致志地数着风声,看它在木头缝隙里都进出几千次了,直到晚餐时,主人还是没有出现。开始,你只是心慌,慢慢地,饥火在你胃里一点点燃烧起来,你焦灼难安,终于忍不住嚎叫起来。
   你是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逃离的。你的嚎叫没有惊扰沉睡的世间,却让月色忍不住低头徘徊,它睁着大而圆的眼眸,看着你逃离人类庄园。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几天没有吃食了,你饿得发疯,在猪圈里不停地打转,嚎叫,撕咬。然而猪圈是石砌的,坚硬无情,只有门是用一根圆木做的栓,这是饿极的你唯一可以下口的地方。终于,木门被你咬去了大半,木屑被你吞咽入腹,圆木支撑不住,从中间断裂了,一个门洞刚好容得下你的身子,外面的世界就此为你敞开了。你把头伸出门外,望着远处,呆呆发愣,几乎没有勇气跨出第一步。你缩回猪圈,回头看着那被自己舔得发白的槽,终于有了背叛的决心。
   你在最后离去时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房子,尤其是灶房,你每天吃的东西就是从这里加工出来的。主人仍然不见踪影,这栋无人居住的木头房子,古老而破旧,被风完全自如地贯穿了,发出空荡荡的回声。一些以木为生的虫子日夜啃噬着,木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盖住了蜗牛起的漩涡形城堡和里面小小的梦。
   白天的时候,你不知不觉间闯进了一个寨子。所有人都外出了吧,只有动物们在。狗卧在枇杷树下打盹;猫在屋檐上跳来跃去,玩着空中飞人的游戏;鸡在坪坝里踱着方步,冷不丁张开脖子扬起翅膀,一边奔跑一边咯咯尖叫。鸡老是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可牛不一样,牛生就大家气度,总是安静地伏在牛栏里,前面散落着一小堆干草就足够它咀嚼大半天。牛嘴巴缓慢而有节奏地持续蠕动着,尾巴充满了力量,左一下右一下,啪啪抽打着自己坚硬黝黑的脊背。指头般大的苍蝇随着尾巴的韵律倏地飞起又悠悠地落下,像黑色的蜜糖一样密密麻麻粘贴在牛背上,好脾气的牛沉默地容忍着这一切,它的思维很慢,但它知道日子其实过得很快。空气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雁鸣,栀子花忍不住芳香四溢。你第一次发现,谁都活得很自由,尤其是风,它来来去去,甚至调皮地钻进了厚密的猪毛里面,在里面玩着吞吐游戏,你感到皮肤一阵刺痒,忍不住打了一个漂亮酣畅的喷嚏。太阳无声而明亮,光线耀眼的白,世界灿烂而华美。
   起先,你进了一块红薯地,那些长长的藤蔓哀怨缠绵地纠缠在一起,已经接近干枯衰败了。你用牙齿扯下来一大团,粗略咀嚼了几下就急不可耐地吞入腹内,安慰着那个几天没有进食的胃囊。后来,你又接着进了包谷地、大豆地、油菜地……有的清苦中带点涩味,有的干枯却很有韧劲,有的完全脆嫩、甜而多汁。你在这一个小时内,连接经过了十多块种有不同庄稼的地,品尝了各种味道,自由而野性,新鲜而富有生命气息的味道。
   寨子很小,不多久,人们就发现自己苦心经营的庄稼地遭到了无情的破坏,蹄印鲜明,经由求证查探和筛选,终于判定你是从老寡妇家跑出来的,她无亲无故,单门独户住在山坳里,很少跟寨子里人来往,要不是你,人们已经忘记她的存在了。因为哀叹自己的庄稼遭到破坏,恼火老寡妇的不负责任,谁也不打算亲自去告诉她。于是,第一个人传话给第二个人,第二个人传话给第三个人,第三个人传话给第四个人,半个小时后,全寨子人都知道老寡妇家的猪翻栏出去闯祸了,可是等传话的人绕了一大圈又循环到第一个传话的人这里时,他们才发现,谁也没有把话成功传给老寡妇。几天后,有人在公家湾打柴,发现了吊在枞树上的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空洞的表情,枯草般的头发,黑色的寿衣,绣着红花朵的鞋子,是你家主人留给世人的最后印象。而你,从此再无踪影。
   好多年过去,寨子里的人结伴去公家湾打柴,歇息的时候,取山泉水喝,刚掀开那被杂草覆盖的洞口,就听得轰的一声巨响,一头庞然大物从里面冲了出来,浑身皮毛浓密黝黑,糙如钢针,獠牙铮亮,竖着蒲扇般的耳朵,大如小牛。几个人惊得腿脚疲软,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这是一头野猪。
   但这只不过是你的梦境,你始终舍不得从梦中走出来。不知道是几天后,终于有人经过老寡妇的家,才发现了你。软乎乎的一沓肉身,摊满了小小的猪圈,在绿蝇的嗡嗡声中,正不断向外散发着腐烂的气息。你主人的房子,最终被虫子噬光,像你一样,散落了肢体,坍塌在山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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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自古以来,梦境难解,每个人都做过无数或稀奇古怪,或激情难抑,或兴高采烈,或阴郁悲伤的梦,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些各种各样的梦究竟代表或暗示着什么。人总是要做梦的,但我不知道猪是不是也做梦,姑且就算是吧,我想,猪的世界跟人的世界,应该是一样的。一样的爱恨情愁,一样的风风雨雨,一样的生老病死,它们的世界,跟人一样的喧闹或冷寂,一样的白昼和黑夜。人是会伤心的,也许猪也会吧,所以当它的主人临死前怕它饿着几次三番给它喂食,然后毅然离开,我想,猪应该也会流下留恋的眼泪,以这种与人相同的方式祭悼自己的主人。读这篇散文,让人感觉梦不是梦,而是梦里发生的一切都真实存在着。透过作者的笔从梦的缝隙里去看,我们看到了很多东西,比如冷漠,比如无情,比如自保与自私,更比如贪婪和无穷的惰性。作者用看似柔和实际暗藏犀利的言辞,暗喻当下世风,借梦境呼吁出自己内心的真实,巧妙而委婉地述说自己对这个世间一些人与事的看法,实在是一篇百看不厌的佳作!拜读,推荐欣赏!【编辑:红袖留香】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10900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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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红袖留香        2016-01-08 09:32:16
  流年,是红笺小字中永不褪色的诗篇,一行又一行,长句复短句。
   流年,有着风吹不散的醉意;更有着花香不过的情心。流年,有四季风景中最瑰丽的笔墨……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你的精彩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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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1-09 19:38:3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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