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父母的坟前】
　　 母亲是冬天去世的，翻过一年，又到了了秋天。秋天里，新坟已变成了旧坟，圆圆的土丘上长出了野草和燕麦，一些零星的花朵在萧瑟的风里摇曳着。
　　 母亲跟父亲埋在麦地里，两个墓合而为一。下葬的时候，我们在中间凿开了一个窗户，好让他们在地下会面。父亲离开我们二十五年了，那一年，父亲和母亲六十多岁，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我从很远的异乡走来，跪在父母的坟前。
　　 依旧是几柱香，几张冥币，几样供品；依旧是爬下去，叩首，默哀，思念……
　　 霜风吹着落叶，吹着野花的尸骸，吹着蝴蝶的翅膀，在墓地里飘荡凄冷、落寞，苍凉。听说是，儿女的思念能感动父母的亡灵，能在荒草萋萋的墓地里，听到他们呼唤乳名的声音，或者透过迷蒙的泪眼看见他们的背影，轻轻地，悄悄地向你走来。但我看到的是摇曳的燕麦草，听到的是秋风的呜咽声。
　　 逝水茫茫，我在此岸，他们在彼岸。
　　 对于父亲，我已经很难再回忆起他生前的许多场景。唯一记住的就是，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骑着毛驴送我，五十里山路，从黄昏走到天亮。那一夜，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他走走停停，不时地看着天上的那弯月牙，眼睛里好象还有隐隐的泪花。仿佛是儿子这一走，就把他心中的月亮永远地带到了陌生的地方，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了。一直到了车站，父亲才从怀里摸出了二十元钱，还有两个焐的热乎乎的饼子，递给我，说了一句：“去吧，到学校给我写信。
　　 在大学的岁月里，我只给家里写过三四封信，信很短，内容大概都与我的生活有关。很少问及父母的情况。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段时间里，父亲一直在北山的小煤窑上挖煤。他寄给我的钱都是用血汗换来的。想象着那个黑漆漆的巷道，一个瘦骨伶仃的老人，挑着沉甸甸的煤担子，胸前挂一盏煤油灯，费力地爬上爬下，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但那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在大学校园里，我依然写着自己的朦胧诗，依然在黄昏时呆在那条小河边，欲赋新诗强作愁。
　　 父亲去世那年，我已参加工作。他病危期间，家里发了电报。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看他。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我捏住他的手，感觉到手心凉凉的，像冰块一般。尽管这样，他还是抬起胳膊，用劲搂了搂我，示意我坐在他跟前。我靠过去，对在他的耳朵上喊了一声爹，他流泪了，是浑浊的泪，一滴，两滴，三滴……
　　 那天深夜，父亲终于走完了他六十三岁的人生之路。但直到死，也不肯闭上眼睛。母亲说，父亲活着时就挂念我的婚姻，担心家里穷，儿子找不到媳妇。他还有未了的心愿，所以难以瞑目。我跪在父亲已经冰凉的身体前，喃喃了一句：“爹，你放心去吧。”然后用手轻轻抚摩了一下他的脸，过一会，他的眼睛就果然闭上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猛然老了许多。她本来稀疏的头发几乎掉完了，而且一根根地变白，白得像雪，像冬日的荒草。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好，吵吵闹闹地过了一辈子。但父亲离开人世以后，母亲突然又开始怀念父亲，仿佛是今生的怨恨全部了却，转化成了深深的恩爱。母亲几乎是天天都要到父亲的坟上去，呆呆地坐在那里看，坐在那里想，坐在那里守望。
　　 父亲是一颗粮食，我们把他种进了麦地，但他的墓地里只长出了草，开出了野花，年年岁岁，在那里摇曳着寂寞。当父亲的生命转变成另一种物质，我们便渐渐忘却了他的存在。儿女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了母亲身上，看着她一天天的老去，一天天走近死亡。
　　 我是在想，父亲领着我们走路，我们还没有抵达目的地，就永远地分手了。父亲把我们丢在半路，我们却把父亲扔进了万劫不复的黑暗。没有星光月色的路，不知他一个人能走多远。那个幽冥世界，谁还给他端一碗饭，递一杯茶？谁还跟他闲聊，谈麦子豌豆的收成？谁还坐在他身边，听那一声咳嗽和唠叨？
　　 只有一个父亲，他死了；只有一个母亲，她还会离开我们吗？似乎是一个可笑的追问，也仿佛是一种因爱而产生的担忧，时时刻刻萦绕在我的脑海。但最终的结果是，母亲也死了，她活了八十三岁，按农村人的说法，母亲已享尽了天年，该到了下世的年龄了。
　　 在我看来，母亲的最后二十年过得比较幸福。此时，我已成家立业。有了微薄的收入，我就把母亲接到城里，让母亲第一次看到了高楼，第一次坐了火车，第一次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房子，第一次去城市的电影院看电影……母亲有了一生中的许多“第一次”，本应该就满足了吧，然而，我发现她依旧高兴不起来，整天坐在阳台上看天上的云朵，夜晚望星星和月亮。年近髦耋的母亲宛若一截烧焦的木炭，只给我们留下灰烬，留下长长的影子。
　　 俗话说，娘想儿一根线，儿想娘一顿饭。母亲死了，她心中的那根线被无常的风雪折断，再也无牵挂了，而我，时常会想起她做的那顿饭：葱花面叶，清清的汤，上面漂着绿油油的香菜……
　　 我跪在父母的坟前。
　　 很想念父亲，也很想念母亲，是那种钻心刺骨的想，是那种疼痛的想，酸酸的想，苦苦的想。童年的梦是逃离父母，青年的梦是背叛父母，而今到了中年，才知道想念父母，但他们却再也见不到了。即使夜夜有梦，我也听不到他们的呼唤，看不清他们的背影了。
　　 今生今世，我只有一个父母，我把他们送进了黑夜，再也找不到了啊！
　　
　　 【父亲，今天是你的忌日】
　　 父亲，三十五年前的今天，你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那时候，我跪在你身边，紧紧地握住你的那只手。手已经冰凉，很冷，像被霜雪浸过一般。一生中，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触摸到了你的手。我发现，你的指头、掌心、手背，全都皴裂着，结了血痂。那双手，只摸过犁把、铁锨、镐头，只挖过煤、沙子、马粪，只握过小麦、豌豆、油菜；那双手，从没有碰过纸墨笔砚，没有端过盛满大鱼大肉的碗，没有数过一百元以上的钞票；那双手，攥住的只有苦难的岁月，放走的只有空空荡荡的人生。
　　 三十二年里，在我的故乡，很少有人再记起你，我的农民父亲，你仿佛是一粒陈年的粮食，被我们种进土壤之后，就再没有生根发芽。你的墓地，长出来的是野草野花，芨芨与马兰，冰草和苜蓿，年年岁岁，自生自灭，蓝色的花朵在秋雨中落去，红色的叶子在风雪里飘零，悲凉，岑寂，孤独，落寞。父亲，自从你离开我们以后，你住过的老屋已经被哥嫂拆除，后院里不见了你种的葵花和九月菊，青嫩的韭菜蒜苗地被杂草蓬蒿占领，你亲爱的老白马死了，只剩下脖子上的那个黄铜铃铛，还挂在门前的皂角树上，于夜晚里发出低沉的鸣响……
　　 父亲，我曾听奶奶说，地下少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每逢你的忌日，我不管走到哪里，都要独自走出家门，遥望浩淼的苍穹。我想，即使你的生命不可能幻化成美丽的星座，也应该是一缕清风，一朵白云，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擦亮我的思念。但我苦苦的搜寻，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储存在记忆中的你，依旧是一个庄稼汉，依旧穿着破旧的衣裳，吆喝着黄牛，弓着身子，在田野里劳作。你活着时说过一句话：庄稼人就是土的命。也许，一个农民死后，灵魂永远不可能升上天堂，那是一粒土，一颗尘埃，归于大地的怀抱，无声无息。
　　 我的农民父亲，一辈子没有走出过乡村。我记得故乡的那个馒头山，没有树，但草长得旺盛，是一片天然牧场。你经常在那里放羊，到了黄昏，就静静地坐在山巅上，朝远方眺望。其实，远方还是山，山连着山，你的目光只能在那些云岫苍崖间盘桓。看到的是牧羊人寂寞的背影，听到的是砍柴女子凄婉苍凉的山歌。十几岁时曾有过一个念头：要逃出大山去，到城里看一回火车，坐一次汽车。到了晚年，我参加了工作，终于等到一个看儿子的机会，母亲为你准备了一天一夜，但临上路的时候，又突然改变主意，说是怕麻烦我，不去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乡村尚未通电，你住在低矮昏暗的土坯房子里，为我们操持家务。每次回家，我都给你讲城里的事情，说那里的高楼大厦、公园商场、火车汽车，还有自来水、电视电影，你一言不发，只是闷着心思抽水烟。偶尔抬起头，对着我说一句，娃子，天好地好也不如咱家的热炕好啊。
　　 我知道，你是很寂寞的。你跟母亲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有亲亲热热地说过多少话，一开口就是吵，用世上最难听的语言诅咒对方，然后就是互相撕扯，拳脚相加。你们的婚姻，从刚开始便出现了裂痕，要不是生下几个儿女，维系着家庭的缆绳，婚姻的航船早就会沉入泥潭。我小时候，曾听村上的人说，你有一个情人，但直到你离开人世，我也不晓得她是谁。我写过一篇《寻找父亲的情人》的文章，试图用想象描述她的存在，但最后留下的依然是虚妄。父亲，你的情人可能像野地里的山丹花，在你的青春时光里静静地开放，妖娆、妩媚、艳丽，不论是春夏秋冬，一定摇曳着万种风情吧？
　　 风烛残年的岁月中，你越发变得沉默，宛若一根枯朽的木头，整天面对着自己的影子出神。你干不动农活了，养了一头老牛，把她用绳子拴在院子当中，给它割草、倒料、喂水，那样子就象伺候一个亲人。牛太老了，走路摇摇晃晃，眼睛里淌着浑浊的泪水，但你从不嫌弃它，只要有工夫，就坐在老牛的身边，跟它唠叨，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后来，有人出钱想买走它，你坚决不答应，直到它患上重病，死了，你竟然睡在炕上，老泪纵横，嚎啕不已。父亲，少年时我根本不理解你的所作所为，认为你孤僻、憨厚、老实、木讷，抱怨过你，也恨过你，诅咒过你，可当我人到中年以后，突然明白了你暮年的心境。作为农民，一生背朝苍天，面向黄土，缺乏子女的理解和关爱，他养几只羊、一头牛，为的也就是找一个倾诉的对象，找一个知心朋友啊！
　　 父亲，我还记得你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娃子，木箱里有五十块钱，你拿上去坐车吧。我打开箱子，发现钱就压在最底下，用一块红布包着，上面还扎了几道棉线。六十年的辛劳，五十元钱的遗产，就这么一个不相等的公式，计算出了农民一辈子的价值。一沓黑糊糊的毛角票子，是你从深深的小煤窑里背出来的，那五十块钱，可以买来一只山羊，可以交换一石小麦，可以给儿媳送一回聘礼，可以交一年的人头税，可以修一间土坯灶房，可以为母亲看一年胃病；那五十元钱，寄托了你恁多的理想、计划和希望，但还没有来得及实现，你就闭上了眼睛。五十元钱，我拿去当了车费，买了零食，看了电影，父亲，我的农民爸爸，今生今世，你能原谅我吗？
　　 父亲，今天是你的忌日。
　　 二十三年过去了，你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我呆在你的墓地，望着你坟头的那些草茎、花瓣、落叶，在萧萧的北风中飘起又落下，突然觉得你离开我已经太遥远了，像消失在旷野的一片雪花，像随风飘散于苍穹的一缕青烟，永远，永远地成了一个幻影。
　　 我想你，想你的时候就梦见我的童年，你蹲在地下，让我用干枯的芨芨草，为你点燃一根劣质的纸烟，你猛吸几口，咳嗽，喘气，抹眼泪，看着你那好笑的样子，我拿小手抚摩着你乱蓬蓬的胡子，说，爹，长大了，我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兰州烟。我还梦见你抱着我，从麦地里走出来，把一只毛茸茸的小鸟塞在了我的手里，你亲着我的脸说，娃啊，你长大了，会像雀儿一样飞走吗？
　　 父亲，你不知道的，二十三年后，我早离开故乡，飞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每逢你的忌日，我都在异乡为你焚香、烧纸、叩头、祭拜，希望你的亡灵能够看见那星星点点的火光，朝我走来，朝我的家走来。然而，这一切又是多么无望、多么空茫啊！我走了，把你留在寂寞的墓地，陪伴你的只有秋风白露，只有飞花落雪，只有蝴蝶蜜蜂……
　　 父亲，我的农民爸爸，你生育了我，我又生育了一个儿子，他也很快长大了，长成了像我与你一般的男子汉，但他从来没见过你，不认识你，隔着迷茫的逝水长河，我让他跪下去，喊一声：爷爷，你在那里还好吗？
　　
　　 【妈妈，我的钥匙丢了】
　　 那是一把黄铜钥匙，二十年前，我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从学校里回来，开锁，进门，然后就坐在火炉边，端过妈妈做好的饭菜，一口一口地吃起来。破旧的黄泥小屋，只有我一个人，再就是那钥匙，闪着亮光，偶尔碰到家具，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妈妈好象总是在田野上忙碌，很少有时间陪我一起吃饭，但炉子里的火不会灭，用炉灰压着，只要我轻轻一捅，蓝色的火苗就会窜出来，照亮了那个贫穷的家，也温暖着我童年的每一个日子。
　　 家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盛水的缸，装面的柜，都空荡荡的。母亲留下的饭菜，仅仅是一碗面糊汤，几棵酸菜疙瘩。但就是这样的家，门上也还要挂一把锁子。母亲说，那铜锁是爷爷留下的唯一。唯一的财产，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梦。爷爷在世时，用二斗麦子换了一把锁，往门眉上钉个钌铞，就把锁挂上了。仿佛是，再穷的家，也要安装一扇木门，再破的门也必须有一个锁子把守。没有金山银山，让铜锁守住家里的幸福快乐，守住后代的平安自由，那该是爷爷的最大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