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从前】织网(散文)
我曾经织过网!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我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有个姨娘从河那边的村子里带回了织网的手艺,于是这手艺像火一样燃遍了全村,每家都有一两个会织网的女人。在她们手把手的示范之下,我也学会了织网。
织网的丝是从集上买的,细细白白的,有点像村里那些女人头上因劳累而生的白发;长长软软的,像女人们手里过得那些一天一天的日子。丝买回来就是一圈一圈的,得把它绕到一个木制框子上,再缠进梭子。梭子是用竹蔑削成的,窄窄薄薄,一头尖尖。丝就被一层一层地塞进梭子里,然后由女人们的手,从梭子上褪下来,一个网眼一个网眼的织成网。
村里女人织网很少一人闷头在家织,通常是几个人或十几个人聚一起。
我们家面前那家女儿多,自然家里织网女人就多,于是她们家就成了一个自发的织网中心。农闲的日子,或者雨天,女人们吃完饭,做好家务,就拎着网架子聚在一起。织网前,她们都认真地洗手,手干净,这样织出来的网白,品样好,在人群中有面子,就是到集上卖,价格也高。
聚一起织网可以说笑,很热闹。只一会儿功夫,谁家夫妻拌嘴,谁家婆媳别扭,谁家鸡不下蛋,谁家猪长膘,大家都一清二楚。村里女人本来声音就大,这聚一起,笑起来,屋顶上瓦都咯咯响,着实有气势。有的男人听见笑声,也忍不住跑来凑热闹,家里板凳都让织网的女人坐着了,男人来了就坐门槛。有的男人空手来,只想闲话一番,不曾想,女人一句:“就不能把梭子拿来上?”那男人乖乖回家里拿来绕丝的框子,坐在门槛上往梭子上缠丝,我们那时把这个劳动称为“上梭子”。那细长的梭子,在男人笨拙的大手里,显得很不相称,甚至有点儿可笑。
屋子里其他已婚的妇人们就开始玩笑起来,玩笑话是越说越随意,以至于终有个年纪大些的大妈说:“别扯了!没看见香子她们几个小丫头在?没样子!”于是,一屋子人一阵哄笑,换个话题,继续笑嚷。
诚然,此时的我实在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她们笑,我不笑,我只低头织网。
那时,网分大小,其实就是宽窄和长短不同。大网宽,每一行网眼多,要求的长度也长,费时久。反之,则称小网。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也在上学,时间不够,自然不敢做大网,就选小网做。虽然我知道,我织的小网那些姨娘婶婶都不屑,可我依旧很认真,一个网眼也不敢错。一个暑假下来,我往往也有一两个成品从网架子上取下来。
村里的女人们最高兴的事就是去集上卖网。
那天她们穿得很齐整,白底蓝花的确良褂子,清爽的和树上的刺槐花儿一般。脚上还特意穿双压箱底的尼龙丝袜子,大口的布鞋。天蒙蒙亮就起身,一个个约着笑嘻嘻地出门了。到了集上,一番讨价还价,大大小小的网换成了花花绿绿的钞票。然后,她们给自己买顶草帽,给男人买件出门见客穿的衣裳,给孩子们买个玩意儿,给家里老人买块糕点,还顺带买点儿新丝,搁在新买的竹篾篮子里。在太阳刚爬上头顶时,又笑嘻嘻地回来了。顾不上喘气,开始做中饭,下午继续织她们的网。
我的网也给她们带走了,卖了多少钱,我母亲知道,我不知道,也没兴趣。我所关心的是,这网是干什么的?我问她们,她们笑我:“傻丫头,网当然是打鱼用。”“可是,这网这么窄,这么短,那渔网不是很大的一张吗?”于是,她们告诉我,这网收走后,他们会再加工,把网眼一样大小的,联在一起,这样不就宽了,长了,能当渔网使了。
哦,我恍然!于是,我又常想,那个和我的网并肩连接一起的织网者,是个什么人呢?是个和我一样大的姑娘,暑假里没事,织网练手艺?还是个待嫁的姐姐,织网攒嫁妆?又或者是个中年的婶婶,织网给孩子挣学费?我们的网做成渔网又会被谁买走了呢?是个沧桑大叔,一辈子捕鱼,养活老小?又或者是个年轻后生,他每天早出晚归,我们的网被他粗壮有力的胳膊一次有一次撒向日子里,有时也许是空的吧?可他没有泄气,而是再一次用力撒出去。他的家里应该有白发的母亲要供养吧?他也许是看上邻村那个粗辫子的姑娘,要准备一份聘礼?又也许,他刚有了儿子,肩上责任又重了几许?
于是,每一次梭子穿过网眼,我都很仔细。我也更努力地让手里的丝不断,让一梭子丝织到底。我要织一段结实、完整、牢固的网,交给那个捕鱼的男子,那个男子再把他们捕到的鱼交给那个他想要给的女子。
就这样,梭子穿过来,网儿撒出去,大家的日子,应该就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