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浓阴着的，有小雪花一样的物质从高处飘然落在头顶。
　　 总怀疑那就是深冬的雪，尽管我知道它没有这么快的脚步，季节还离我这座城市很远。因为就在前天，我还穿行在微风斜着小雨的人行道上，就在昨天，阳光还暖暖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以浅冬的热情照抚慰所有人也临所有微小的事物。我默默领受着一切阳光的照临，陶醉在一丝不可察觉的幸福感里，安心到不去关心任何一个与己无关的事件。有了这些温暖的阳光的安抚，一颗心仿佛踏实了很多，万物复苏或者眠去，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呢？
　　 中午时分，太阳终于从阴云里闪了出来，终于让我看清了那小雪花一样的物质，是燃烧过的冥纸的碎小尘屑，那些碎小的尘屑经了一阵阵无序的寒风的吹扬，飘向天空然后在潮湿的空气里再轻缓地飘落下来。在它们旋落而下的那一刹那，我的沉睡了的耳朵终于醒来恢复了听觉，我听到不远处角落里有人在低低的哭泣，像在哭诉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有诉出，断续的悲声将那些哀泣的语言打乱了，她的脚边燃烧冥币的瓦盆让我晓然了一个严重的事实。
　　 有一刻钟的时间，我停住跟随人流零乱往返的脚步，找寻角落里那些焚烧冥纸的人。我想知道她们在为谁焚纸燃香，又为谁在这安放逝者灵魂的地方，哭泣到天色无光声音沙哑。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我和家人都站在风里，站在一个叫做殡仪馆的地方，和亲人作最后的一轮道别，同时好像每一个逝者都在与我一一道别。我的眼前是那些逝者的面容，耳旁是低沉徘徊的哀乐，我的思维是在那一刻失去了知觉。逝者毫无意识地躺在冰冷的水晶棺里，面带僵滞的人为的笑容。他们是谁？这是什么样的日子怎样的时刻？又有谁，也在那一天与他们一起同行，永远都找不着归家的路程？
　　 据说这些燃烧过的纸灰是冥界的银两，是逝者上路时必备的盘缠，没有了人间无上的生命，便只剩下金钱供阴间支配，这是活着的人心理的寄托。我仿佛看见一行身穿白衣的人默默低头前行，肩上的背囊好轻好轻，身上的衣衫也和羽毛一样轻盈透明。世上一切沉重的东西，包括金银以及生前可以拿命抵换的珠宝，他们都带不走，唯一可以带走的就是这些轻飘如蝶的纸灰尘屑。它们在阴云的天气里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落在燃烧着的冥纸堆上，落在冷漠的屋檐以及临近的植物上，轻漫地挂在上面静止几秒，然后又随风飘移到人们的身上。
　　 这个冬天因为这些纷扬的烟灰显得有些凝重，不可回避的冷意厄运般地弥漫开来，将昏暗的天气衬托得更加阴霾。
　　 躲开沉黯的气氛，我一整天呆在清冷的书房里，因为写字，我比家人多了一部分设施用具，电脑、书桌。我可以在这里面打字，写下我感觉发自灵魂的文字。因为天气寒冷，我开始打开客厅里的中央空调，一边开着电脑上的音乐，一边再占领客厅沙发的一角，无头无序地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小到昆虫，大到犀牛，动物的弱肉强食表现的淋漓尽致。我不很喜欢这类节目，但我喜欢某些动物，比如陆续出现在荧屏中的几只白色的天鹅，它们弓着身弯着头，成双成对地将身体紧靠在一起取暖。有时是在一片森林，有时是在一个水边，整个画面都是和谐自然的景物，岸上是天鹅华尔兹的轻舞。我睁大眼睛去看，希望它们在一起会和睦相处。
　　 的确也是和睦相处的，天鹅们只会迈着优雅的步子，捉取一些草类和鱼类的食物，并不防害其他的生命。那些昆虫隐匿在岸边的草丛里，看不见它们都在想些什么。人类永远不知道它们久躲在草下，或暴露在草尖上的目的，它们的自相残杀竟然是为了什么，是生存的需要还是求得同类的仰望？不可沟通的不仅是人与动物之间的思想，人与天鹅之间的情爱更不可以比拟，从感情上讲，天鹅是一种比人类更加专一的动物，如果哪天有只天鹅离另一只天鹅而去，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那么这只天鹅就会永远停留在与那只天鹅共同生活过的地方等待，不吃不喝一直等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人类所有的杰作，就是为它们创作出一部《天鹅湖》，让音乐为最后的那只天鹅轻轻响起，替这份忠贞的爱情奏响凄婉的哀歌。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脑海里所有的词汇只剩下这样几个字眼：终结，或者离开。
　　 对人类来说，离开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它那么沉重，但又那么轻而易举不可忽视。就像我的公公，早上起床，只不过去了卫生间一次，就薨然倒地再也没有起来。离开就比如那条马路上两个小伙子的吵架，你推我搡，谁也不肯忍让彼此，吵着吵着，一辆油漆崭新的重型装载车隆隆驶来，由于超载压迫致使轮胎爆炸偏离车道，折翅一样的车体瞬间冲向路沟，将那两个站在马路上吵架的小伙子旋即卷入车下……据说，两人身上唯一还可辨认的，一是几枚铜制钮扣，二是其中一个小伙子腰间的一部崭新的手机。如果说离开是那么简单容易的话，在这场殃及无辜的车祸中，他们的离开又是这样的惊心动魄。
　　 我们每一个人是迟早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或平平淡淡，或轰轰烈烈，不管是以怎样的一种方式，都不可能永葆青春长生不老。到那时，所有所谓的爱恨情仇，都在离去的顷刻化为乌有。
　　 记得一个长辈，五十年前由组织安排与丈夫结合。她不爱他，经常在生活琐事上表现出尖醋刻薄，却在他去世之后倍加爱惜起他留下的每一件遗物，仿佛那些遗物带有他的呼吸他温暖和他的知觉，抑或者是他的一切。她用泪洗着自己曾经的过去及过失，用悔恨挽留着关于他的每一份记忆。同样的一种离开，又成了不同方式下对人生意义的警醒与鞭打。
　　 仿佛只有离别，才能使人生更多了些意义和价值。
　　 在这里，离开对于生者来说是一种无奈，离开两字，对活着的人来说都是一种痛苦的惩罚。一声清脆的啼哭，又一个新生的婴儿出世了，是一个男婴，在一片欢欣之中，邻家的亲戚高兴得合不拢嘴。这个世界，注定了不断的新生，陆续的死亡。这是人生的常态，是人类生命的规律。经历了身边的生命的远去，经历了不可挽回的生死别离，人类才会在痛苦与无奈中逐渐坚强起来。
　　 有时候，离开可以不是永诀。离开，有时是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一个人，离开一份感情……
　　 我对前一种的离开悲痛欲绝，我对后一种的离开茫然无策。
　　 一次去集市上买几个花盆，一个小摊一个小摊的闲逛，好不容易喜欢上一种精致结实样式，蹲下去准备挑选之时，摊主才告知剩下最后一个，其余的都已经卖完了。怀着遗憾，我只好买了几个塑料材质的花盆，暂时籍以此物代替。现在的东西，有什么是不可以代替的呢？从感情到物质？想起一个电视剧里的一段对白：你是一个坏人，你从别的女人手里抢了我！不知道有什么是可以从别人手上抢到的，倒是一直以为，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抢”来表达，唯有感情是“抢”不来的，所以我对着荧屏上的男人道了声卑鄙！既然人家都这样说了，那还有什么理由抢了别人的东西，还坚持还不放手的呢？于是剧中的她选择了悄然消失。
　　 今年的花盆犹在，去年买的几盆蝴蝶兰，有七盆在我的精心培育下活了下来，这本是生存在南方亚热带的植物，在我这并不宽敞的北方居室里散叶开花了，抽出六七支花箭来。我想像着它们不久开出的花朵，那粉紫的颜色，如贵妇人的眼眉，是何等的美丽照人？坐下来看电视，肥皂剧中的男女主人对白蓦然令人心动：我真的不知道，其实在我还没有认识他以前，他就已经爱上了别人……
　　 生活是一面镜子，看见别人怎会不去发现自己？真想不出，我们为什么愿意陷入纠结之苦。爱与不爱，它就在那里，谁也赶它不走，这就看你是否能够安然释怀。这倒感谢我的宠爱之花，世间的花千姿百态，惟有这花是谁也不能与我相争的了，我深爱着它们，我是它们唯一的主人。
　　 冬天离我渐行渐近，寒冷逼仄下我仍希望天空下雪，把一切不愉快深深地掩埋。雪水会冷化烙在心头的创伤吗？寒冷会切断韧如蒲丝的记忆吗？
　　 天冷了，起风了。下雪也好，雨也好。
　　 看泥泞的路面以极快的姿势结成一层厚厚的冰雪，我包裹了自己，不出门，也不待客。木头一般的心，应该是冻不疼的罢？面对生死别离的哀伤，我苍凉地转身，然后轻轻地走开，不让接触任何人向我投来的目光。
　　 我想还记忆一个原始的场地，好给这个繁杂的世界留一些情感的空白。我想在记忆的雨帘之外，给自己许下一个遥远的祝福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