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征文】北望 北望(散文)
如果有人问我:你的记忆是从哪时开始的?我稍作思考后会坚定地回答:五岁。
我记得五岁那年深秋,我看着父母和社员们在收割后的稻田一角挖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塘。他们将塘里挖出的土块沿塘边筑一道高高的小堤,然后往塘里灌满泥浆水,再倒进成袋麦子,使劲搅拌。其目的是让麦子在泥浆水里发芽,然后捞出来撒到翻耕过的稻田里。
这个劳动过程,是我以后参加劳动后才熟悉的,当时并不记得。我只记得自己在明媚的阳光下,沿着高高的塘堤像只鸭子一般摇摇晃晃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嘴里还快乐地哼唱着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歌。不远处是开满了雪白棉花的棉田,以及秋风扫过沟边大片芦苇而发出的低声絮语。
事实上,我那时连话都说不囫囵,天知道我唱的究竟是什么?但我清楚地记得,每当我在堤上走累了,就停下蹒跚的脚步,踮着脚尖昂起头,长久地注视着北方。我往北的目光里看到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地处长江入海口的崇明岛,是一片冲积平原。站在岛上任何一个地方,放眼东南西北,全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除了树木和农舍,没有任何天然隆起物。可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往北方傻望的劲头一点也不减。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北方有值得我眺望的理由吗?
我家北去一里地,有条东西向的大河。公社每隔几年,会组织农民疏浚这条大河,将河底的淤泥堆运到河的两岸。于是河堤越堆越高,几乎跟农民住的茅屋一般高了。有时,一幅兜满风的小白帆在高高的堤岸上缓缓移动,瞬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会痴痴地注视着小白帆徐徐掠过一个个茅屋顶,直到被青翠的竹林挡住。于是我会想,那高高的堤岸跟我心中的山是何其相似?那幅小白帆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它会不会顺着大河飘向更遥远的北方?
于是我对北方更着了迷,有事没事就站在家门口对着北方凝望。那时我执着地认为,翻过那道高高的河堤,就是北方了。等我读初中时,再想起当年那股执着劲就哑然失笑:我从没跨出过崇明岛呢,甚至二十里地外的县城都没去过,谈什么南方北方?
1986年五月,我出差到辽宁沈阳接车。接到车后顺着承德、北京、泰山、曲阜、扬州一路游玩,算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北方。但我承认,那次北方之行,感觉北方与南方差不多,除了一路上游山玩水,似乎也没在我的心灵深处产生什么震撼,更解答不了我小时候为什么要北望。
那时的我,在现实生活中既要忙于工作又要独自抚养女儿,还要挤时间自学,几乎没有闲心再去想为什么北望这个迷。可每当夜深人静入梦时,我经常梦见自己趁着朦胧的月色,孤独地顺着村庄之间的泥路往北走。走呀走的,路旁的庄稼地里不时冒出几朵鲜艳的花,随风摇曳着,吸引着我的目光。然而我继续北行,终于在幽谷深处发现一朵鲜花,比牡丹还大。仔细辨认;其形娇艳欲滴,其味芬芳迷人,其姿摄人心魄,其态雍容华贵,其色金碧辉煌,似乎是我从没见过的花。我再也挪不动步了,于是我找了一把铲子,把它连根挖起,抱回家,种在花盆里,晨昏相对,永不分手。冥冥中有人对我说:好好珍惜她吧!这就是盛开在佛陀前的金色曼陀罗花呀。
其实我这辈子没见过什么曼陀罗花!但这梦境很逼真,也很执着,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想,这大概是我读泰戈尔的诗意小说后留下的印象,更可能是我经常去花鸟市场赏花、买花,爱花成癖后的精神投射吧?
可其间还有一个常做的梦就令我费解了。梦里总有人提示我:在那遥远的北方,有位痴情美丽的姑娘在执著地等待着我去娶她。至于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如何联系,却一无所知了。我想这可能受汉代诗人李延年名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的影响吧?
刚开始做这些梦时,我没太在意。我认为梦境绝大部分是虚幻的,是自己的潜意识努力调动脑海深处的激励机制,强迫使自己快乐,以此暂时忘却三十年婚姻的痛苦和囧境,让我清醒时有信心面对残酷的现实生活。可这样的梦一再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真的困惑了。由此,我缠住奥地利心理学家佛洛依德,买了他的不少著作研读,比如《梦的解析》、《超越自我》等。
他认为心理上的很多问题是由于性压抑(sexualrepression)累积而引起的。许多看似偶然、毫无意义的行为,以及许多简单地归结为“自由意志”的举动,实际上是人们没有意识到的隐秘而矛盾的愿望所驱使。
这有点像了,因为我的前妻患精神病经常住院,使强烈要求肉体快乐的“本我”,撞上了要求遵守社会法则的“自我”,然后将双方斗争的结果投射到梦中,获得了心理上的“超越”。于是印证了佛洛依德的名言:梦是愿望的达成。
可我为什么在现实和梦中一致北望,而不是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呢?佛洛依德没有给我解释清楚。
今天上午,灿烂的阳光洒满了东北小城的某间客厅,我和爱人盘腿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讲起我小时候的很多趣事,引起我俩一阵阵由衷的快乐笑声。顺便,我也提出了我对“北望”的疑惑。
聊了一会,我走进卫生间洗手。洗着洗着,思绪还纠缠在“北望”的疑惑上,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回荡起脍炙人口的江南民歌《天涯歌女》来:“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
这首歌还没在我心里过完,突然,爱人随意哼唱着“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也走进卫生间洗手。
我心里突如醍醐灌顶,一言不发,突然一把搂住她,将她紧紧地贴在我胸前。
她受到我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赶紧挣扎道:嘎哈嘎哈!你疯了?快放开我!
我不但没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连声说:感谢主!我终于找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