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专栏】我的二哥红海(小说)
1
我二哥不是我的亲二哥,他的名字叫李红海。
我认识他时是我惨遭文化大革命磨难后,人生道路已经到了最低谷的时候。当时很多人不太敢接近我,可我还是有几个好朋友,他们都是热血小青年。我们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聊古论今,很是开心。一天晚上,我和我的几个朋友到张哥家去玩。刚一进屋,就见有一个生人在他家坐着。张哥忙对我们介绍说: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个人是我的朋友,刚从鹤岗来,是一个教学的,他的名字叫李红海。”说完又对他的朋友说:
“这三位是我一个屯的,也是我的朋友。他姓刘,在我们村供销社上班,那个姓陈,在生产队干活。”然后又指着我说:
“他是小王,高中生,原先教学,后来文化大革命站错了队,让人家好顿揍,把老师给撸下来了。”李红海听完,一一和我们握了手。我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小伙子能有二十五、六岁。文字彬彬的,很有礼貌。白白的脸庞,鼻子上卡着一副近视眼镜,刀条子脸,梳着大背头,头发黑黑的、亮亮的好像抹了油。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已经很旧了,但洗得却很干净。一看双手,就知道是一个拿笔杆子的,细细的,软软的,不像我们抡大镐的手,老茧子有大钱厚,又粗糙又梆硬。他手里还拿着一本书。这派头很像个学者。我觉得在我们小小的农村,像他这样的人有点洋气,不适合和我们做朋友。李红海和我们一一握完手后,站在那环视了一下我们几个,然后毕恭毕敬的深深鞠了一躬说道:
“李某不才,拜见各位兄弟,今日相见,乃三生有幸。”
我一听,说话怎么还文绉绉的,觉得好笑,其他几个人也相互瞅了瞅,没有笑出声。这时张哥打圆场说:“红海比我小一岁,比你们都大,你们就管他叫二哥吧。以后我们就是哥们了,他会经常来玩的。”
“是,以后请二哥多多关照。”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几个和张哥在一起有很长时间了,他的年龄最大,还没成家,我们总在他家玩,他家成了我们的聚点。所以我们都把他当做亲哥哥,他的话我们都听。
张哥接着又说:“红海这个人很有才,爱好文学,喜欢古文,我们大家不是也好读古书吗?以后我们大家要很好地向他学习、请教。”
我一听,心里很高兴,以后我有老师了。心想,怪不得人家说话文绉绉的,是个有学问的人哪。李红海听张哥夸他,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说:
“不敢,不敢,实乃过奖也。”
张哥又说:“今天我们是刚接触,一会大家坐下唠唠嗑,在文学和古文方面,有啥不明白的,可以向他请教。然后我们喝点酒,庆贺一下,小王你负责整菜。小刘,你回供销社拿点豆油(他是店员),我这有冻白菜,还有土豆。冻白菜熬(饨)土豆,大大的油,保证好吃。你说呢,小王?”
“是,一定好吃。你有面吗?要有我再用面给你们做一个素的肉段。”
“有,做馒头不够,做菜能够。”张哥接着又说:
“好吧,咱们先唠唠嗑吧。”
我对文学和古文有点兴趣,面前又有这么一个好老师,我很兴奋。于是我第一个开腔:“李二哥,你拿的是啥书啊?”
“啊,古汉语语法。”
我有点折服了!因为古汉语语法我学过,而且整理过笔记。所以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我觉得能学习现代汉语语法的人就很不错了,他能学习古汉语语法,的确很了不起,我心里有点肃然起敬。他看了看我,然后说:“你懂语法吗?”
“不懂,一窍不通。”我说。其实,我对现代语法和古代语法还是没少下功夫,光语法书我就买了不少,各个语法大师的专著我看了十多本,然后取众家之长,写了一本《关于现代汉语语法若干难辨解问题探析》学习笔记。但我不能在人家面前班门弄斧,显披(故意表现)自己。他一听笑了,说:
“不能吧,高中生一点不懂语法,你太谦虚了。”
“念书时没学好,稀里糊涂。”
“那好,咱不谈这个了。”他不和我谈语法了,转过脸问大家:
“你们爱看古书,都看什么书啊?”
这下大家来了兴趣,七嘴八舌说:
“《薛刚反唐》。”
“《秦英征西》。”
“《三侠五义》。”我的几个哥哥都把自己看的书告诉了他。
“噢,你们看的不是古文,是古代小说,半文言。你呢?”红海问我。
“我现在也看古典小说呢,看《红楼梦》呢。”
“啊!看红楼梦好哇,《好了歌》你能背下来吗?”
“差不多吧。”我说。
“背背我听听。”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
还没等我背完,他和我一起背了起来。背完《好了歌》,他又问我:
“中学学的古文,你现在还都能背下来吗?”
“不能。”我说。
“一篇也不会了吗?”他问我。
“笨笨卡卡会几句。”我有点羞愧地说。
“岳阳楼记你能背下来吗?”他问我。
“能背几句。”
“背背看。”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我背着背着,忘了,他一听我忘了,便摇头晃脑接着一气背到完。我带头拍起了巴掌。大家也都鼓掌说:“好!好!”
这时红海慢条斯里地把卡在鼻子上的眼镜摘下来,从兜里掏出眼睛盒,从眼镜盒里拿出一条尼龙布,小心地把眼睛片里里外外擦了好几遍,然后又戴上最后才说:
“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杵磨出绣花针。要想学好古文,不下苦工背它百八十篇经典古诗文不行!”
“向二哥学习!”大家又鼓起了掌声。张哥说:炒菜吧,咱们上酒桌上唠去。““好!我现在就动手。”
不一会菜就做好了。一个冻白菜熬土豆,一个是用面做的肉段,我刘哥在供销社拿来一瓶豆油,我可劲造,全用上了,这冻白菜熬土豆老香了。张哥拿出两瓶北大荒,我们便开始喝上了。酒桌上我们大家围着他敬酒,围着他唠嗑,他自然也非常高兴。他的话也多了起来,之乎者也的好一顿拽,笑得我们大家前仰后合,好不痛快!
2
自那次和红海哥见面后,我们确实成了朋友。他在我张哥家呆了好几天,我们几个也就围着他玩了好几天。一直到要开学他才回去,我们还真有点依依不舍。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他,开始他上我张哥家还来过两次,据张哥说他都是来匆匆走匆匆,我们谁也没看着。他刚走时我们还经常谈起,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逐渐也就淡忘了。可是就在三年后,我又一次见到了他。
那是一天晚上,我和刘哥、陈哥在我张哥家唠嗑。我们正唠到兴致勃勃时,突然,进来一个人,只见这个人蓬头垢面,衣装哒哒,鼻子上卡着一副眼镜。我们四个都愣住了,不知进来的人是谁。还是我张哥认出来了:李红海!这时我们也都看出来了,是他,真的是他,是当年和我们在一起玩好几天的李二哥。可现在的他和三年前大不一样了:原先白白的、细细的刀条子脸,现在的脸已经变成灰涛涛的,刀条显得更窄了;黝黑的大背头变成了一堆“杂草”;衣装也没以前那么整齐干净,看得出有好长时间没洗了。唯独没有变的就是他鼻子上的眼镜还是戴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学者”,教师,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们感到不解。我们正在疑惑地看着他,只见他迅速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钱都是十元、五元的大票,啪地甩在了炕上,然后说道:
“弟兄们,这是给你们的,兄弟我有钱了,有的是钱。我有钱不能忘了朋友,你们拿去花。”我们一时糊涂了,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都问:
“二哥,这是咋回事?”
“我现在不教学了,这二年赌博了。我学会了绝技,推牌九。”
我一听忙说:“二哥教学多好啊!耍钱不是正道啊。”
“正道,正道他不让你干那!我的老师让人家给拿下去了,我有啥法?我爱文学喜欢教学,那又能咋样?我总得吃饭吧,养活老婆孩吧?可我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咋活呀?没招了走上了邪道。混一天是一天吧。”
“噢。”我们几个相互瞅了瞅,都没说啥。
“小刘,你回供销社拿几瓶罐头,再拿两瓶酒,咱们今天晚上再喝他个一醉方休。”
红海哥说完,从炕上拿三十块钱,递给刘哥。刘哥说:“用不了这些,二十块就够了。”刘哥拿了二十元钱,上供销社了。供销社离我张哥家不远,过了道就是,不一会就回来了。我们几个把撒在炕上的钱一张一张捡起来,放在了一起。我们怎么能要他的钱呢?这时红海哥让我张哥拿一块塑料布说:
“下面我给你们表演一下我打色(縠)子的绝活。”张哥把塑料布拿来,红海哥把它平铺在桌上,然后拿起色子说;
“推牌九打色子是最关键的,它决定抓牌的顺序,也就是说决定你能抓到啥牌。我打色子是想打几就打几,不信你们看。”说完,他用手把桌子上的塑料布抹属(整)平,然后把色子拿在手中,在桌子上空摇一摇,说声:“五。”色子啪的一声落在桌子上,滴溜溜直转,最后停下。大家睁大眼睛一看:五。确实是五。“啊!”我们无不惊讶叫好。红海哥接着又一连表演了几次,回回都是说几打几,大家一次次拍手叫绝!他表演完后说:
“来,咱们喝酒,一边喝酒我们一边唠。”说着,大家七手八脚把罐头打开,嗬!好丰盛啊!有水果的,肉的,鱼的,核桃的,七八样。说句实在话,我们平时根本没吃过这些罐头,今天算开荤(解馋)了。我们都非常兴奋,感到非常惊奇,大家都在想:“李哥是很有文才的,老师当得好好的咋让人家撸了呢?咋又耍上钱了,而且还学会了绝活,他得赢多少钱哪!他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呀?他是怎么走上这个道的?这不太危险了吗?”我第一个开腔问李哥:
“李哥,你老师为啥让人家撸了?你咋又走上耍钱这个道了?”
红海哥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说:
“说来话就长了。你老师不也是被人家拿下去了吗?我咋的,我也和你一样啊!”
“啊!为啥?我是文化大革命“站错了队”被拿下来的,李哥你是为啥呀?”
“我?我不是站错了队,是写错了字,被拿下来的,好悬没进了大狱。”我们大家一听都睁大了眼睛,把端起来的酒放下,一起瞅着他,几乎一起问:
“这到底是咋回事啊,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想听吗,那好,等喝完酒我就从头说给你们听。”
3
这顿酒喝得太好了,大家比过年还高兴!酒足饭饱后,红海哥又拿出他特意给我们带的铁观音茶,让我们品尝。我们喝着茶水,打着饱嗝,七嘴八舌地追问他:
“二哥,快讲讲你是为啥让人家拿下来的,咋又耍上钱啦?”
红海哥坐在炕上,我们大伙围着他,像听评书似的,大眼瞪小眼地瞅着他,等他开讲。只见他不慌不忙,从兜里又掏出一盒前门烟,扔给我们,让大家抽。他的烟瘾不大,整个酒桌都没抽一棵。“饭后一支烟,赛如活神仙”,他嘴里一边说着,一边点着一只。然后说:“你们想听我的那段经历,那我就从头说起:”
“我家是鹤岗东边洼子屯的,离鹤岗有十几里地。我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南山矿教学,我从初中时就喜欢古文,和你们一样好看古书。所以我教学也是教语文。我家是农村的,我的爱人是我们村一个非常贤惠的姑娘。因为她的户口是农村的,再加上市里住房解决不了,所以我上下班只好来回骑自行车通勤。”
“你和我张哥是咋认识的?”我插话问。
“咱张哥不是会修表吗,他在鹤岗修表时我们认识的。而且我们的关系还处得相当好。我这个人好交朋友,和张哥认识也是缘分,这个我就不细说了,因为唠起我俩来,三句两句还说不完,跑题了,让张哥以后告诉你们吧。我还是接着我的事说吧。”
“我们俩的事有时间我讲给你们听,别跑题。”张哥说。
“我所在的学校是市里一所普通中学,我教初二语文。我不但爱好古文,还爱好书法,没事时好练钢笔字。一天放学后,备完课没啥事,我就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想划了几个字。练字就是瞎划了玩,拿起笔想写啥就写啥。我拿起笔刚要写打到反动派,想练练这个“派”子,因为这个“派”子难写,老写不好。我刚写完‘打倒’这两个字,语文组组长就喊我快去教导处,说教导主任找我有事,我急忙放下笔就上教导处去了。谁成想就这刚写完的‘打倒’两个字可惹祸了,因为我是在报纸上练字,‘打倒’两个字正写在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这句话的毛主席的上边。这一连起来不就反动了吗。有人就把这张报纸送到了驻校工宣队,交给了领导。这下我摊事了,怎么解释也没用了,立马定为‘反动舆论’。大会批,小会斗,还惊动了公安机关。我被开除公职,拘留十五天。鉴于出身好,没有劣迹行为所以没给判刑。”
我们听完李哥说完后没感到奇怪,因为在那个年代很正常。张大哥说:
“我们这前年马庆祥不也是吗?在喝喜酒时,大家唠到林彪时,他说了一句‘有钱的王八坐上席啊’。不给打成现行反革命了吗。你这还算捡(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