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露轻浅，不改向阳心
　　 “非以花为美，有取心向阳。”“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这些写葵花的妙句，读着就心生温暖，美好明媚。
　　 七月的最后一个周日，我去奥林匹克公园拍葵花。这样一望无边，这样花色品种繁多的葵园，我是第一次见到。其实早几年前，就知道这里有百亩葵园，一直没去，不是单纯因为没有时间，而是因为我的童年记忆里，有关葵花的人和事，忧伤而悲哀！
　　 我在园中的木椅上长久地静坐，记忆里的那株葵花，就在眼前晃来晃去，碰触到那个年代幼小心灵里藏着的哀伤幽怨和悔恨……
　　 我所见到的第一朵向日葵，是雯雯指给我认识的……
　　 雯雯是比我大两岁的伙伴，她个子瘦小，皮肤白皙，脸颊上有淡淡的雀斑，神情总是有一些忧郁沉重。那时的我，不懂小小的雯雯，为什么会有大人们的愁苦神情，也不会去追究，毕竟那时我还不到五岁，我们都是不谙世事的孩子！
　　 有一次我问她：你都七岁了，怎么还不上学呢？我哥哥六岁就上学了呀！她看着我，好半天后，很开心地说，我姐姐八岁才上学，我要哄弟弟妹妹的，爸爸说了，明年让我和弟弟一起上学。那时候，大人们有忙不完的活要干，生产队里加班加点，开荒垒梯田，筑坝修水库；大一点的孩子要放牛、割草、煮饭、哄更小的孩子，有条件的也在上学，四五岁的我，那时还算幸福，最多就是随意去割点猪草，多少都无所谓，不会挨爸妈的骂。
　　 七十年代初的山村院落，一大群孩子在玩捉迷藏；雯雯拉住我的手，悄悄对我说：带你看一样东西。我随她去了她家的后院，在猪圈的后墙根，长着一株和我差不多高的植物，直直的枝干，碧绿的大叶子，靠着小路的一边，还用小树枝遮档上，好像是怕被人发现，我仔细看着它，确认从来没见过。雯雯看着我笑，小脸透着喜悦，她说这是“向日葵”。会开漂亮的花，会长成好吃的“瓜子”；你看，你看，骨朵都长出来了，过不了几天，就会开花的！雯雯欣喜地叫着，还不停地拍着小手。我才看见顶上长着小拳头大的绿骨朵，我问她是哪里来的？你怎么知道这些？雯雯说是过年的时候，爸爸给她的一把瓜子，她留下了五颗不舍得吃，春天的时候，就把它们种在这里，给它浇水，盼啊盼啊，终于发芽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这一棵，其他的没有动静。她说问过妈妈了，也许种子是熟了的，也许是种在土里，被老鼠偷吃了。“不管怎样，长出一棵来，我高兴死了，我要看着怎样长成瓜子，我要吃到自己养成的香香的瓜子……”雯雯一直这样念叨着。
　　 离开时，雯雯一定要我保证，不要说出去，这是秘密，她担心会有别的孩子偷了她的向日葵。现在告诉了我，一定要保守秘密；等开花的时候，会来叫我去看，结了瓜子的时候，一定会分给我吃！
　　 那一年，我终于没能吃到雯雯的瓜子，雯雯自己也没有。
　　 好像是要放暑假的时候，那一天，大院里很安静；雯雯来找我，带我去看开花的向日葵。我们手拉着手，从雯雯家的堂屋穿过，拐进厨房，雯雯踮起脚，吃力地抽开门闩，开了后门，我们飞快地跑到向日葵前，金灿灿的花，有盘子那么大，在清晨的阳光里笑着，真是好看。我伸手想要摸摸花瓣，雯雯快速打了一下我伸出去的小手，严厉地说，不准碰！以后不带你来了！我赶忙小心翼翼地哀求：不碰不碰，我再也不碰它，就远远站着看，好不好？雯雯很神气，一手叉腰，一手摸摸花瓣，很不屑地用小眼睛瞅着我说，你小屁孩啥都不知道，咱们是好朋友，我才让你来看我的向日葵的，这花是向着太阳开的，太阳走到哪里，她就跟着转向那里，所以才叫向日葵，还叫太阳花……我瞪大眼睛盯着雯雯，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简直崇拜极了，赶忙把小姨买给我的小发夹，送了一只给她，我们拉钩，约定瓜子熟了，一定一起来收。
　　 整个暑假，我和哥哥去了外公家。等到我回到大院，早忘了关于葵花的约定。雯雯把小发夹还给了我，她说没有给我吃她种的瓜子，发夹一定要还我！雯雯的小眼睛里含着泪花，很伤心地说，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掰走了向日葵，瓜子没长成呢！花瓣还没落呢……
　　 世间总会有太多的遗憾和过错，多年后，我依然不能释怀！
　　 雯雯死了。在那个春天里，天空下着小雨，冷冷的春风里，十八岁的雯雯，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听妈妈说的时候，着实惊了一跳，手里端着的饭碗，差点就掉在地上。我不能相信，雯雯怎么会死呢？勤劳吃苦，聪明麻利的雯雯，怎能小小年纪就死了呢？妈妈说，是生小孩难产！妈妈叹息着哀伤地说，你看看小时候，你们一起长大，小学里形影不离，现在你还在念书，她都去了……可怜的孩子！
　　 小学毕业后，我再也没见过雯雯。我家在村子的另一头盖了新房，我也在镇上念了初中，一周才能回家一次；雯雯已经完全像大人们一样的下地干活了，她不再是和我一起割猪草，一起上下学的孩子了；我爸妈一心一意要供我念书，不再让我做地里的农活。不久，雯雯家也搬出了大院，到离我家很远的村子居住，我俩再也没有见过面。妈妈还说，别看雯雯爸爸识文断字，还在县城上班，家里的条件比咱家不知好多少倍，迷信得要死，还特别重男轻女，把个儿子宠得像小皇帝，雯雯就是他家的使唤丫头！我知道，雯雯自小就像个小大人，又能干又吃苦，该念书的年龄要哄弟弟，弟弟大了，才和他一同上学，在学校里，还要时刻照顾着弟弟，放学回家还要煮饭喂猪，学习成绩还不能比弟弟的差，如果考试分数比弟弟的少，就会挨打，会罚去担水，会有不准上学的可能……所以，雯雯学习很用功，成绩也不错，即使偶尔考得不理想，她会主动多干家务，多多讨好弟弟，雯雯相安和我们一起读完了小学！毕业考试那天，雯雯很特别很紧张，心神不宁，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问她。最后一节考数学的时候，雯雯偷偷碰了我的胳膊，求我告诉最后一道题的答案，我撇撇嘴，假装没听见，把卷子遮挡得更严实……
　　 我后悔极了。如果我知道，那一次，雯雯的爸爸一定要让雯雯的考分高于弟弟，才可以去镇上念初中，我一定要给雯雯写了答案……如果雯雯和我们一起念书了，那么，她就不会小小年纪就做了人家的媳妇，就不会生孩子……我哭了，小小的我恨死了自己！我有深深的罪恶感……
　　 后来，我懂得，雯雯少考的那几分，并不能完全改变她的命运，即使比弟弟高出许多分，雯雯的爸爸，也不会让雯雯继续念书的！因为那个年代，我所在的山村里，所有的女孩子，上过学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这一部分人里，多数只能念到小学毕业。雯雯的爸爸负担也很重，不可能同时供养两个孩子一起上中学，虽然挣着一份工资，可是，雯雯的妈妈体弱多病，五个孩子，老大又懒又馋，好吃懒做，小妹们太小，只有一个宝贝儿子绝顶聪明，能不宠着爱着吗？雯雯懂事又勤劳，可是得当大人用啊！
　　 几年前，我在县城里，偶然遇见过雯雯的弟弟，他很风光，听说已经是什么局长了。几十年不见，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要不是有邻居介绍，我肯定不会认出来的，我们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当年我们三个一起念完小学，我在镇上念初中，他的爸爸把他带到县城里上学去了，他就是城里人了，和农村再也没有瓜葛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姐姐，想起那个花样年华就离去的姐姐，想起那个对于他，就像妈妈一样照顾她的姐姐。
　　 我总是会想起雯雯，特别是看见葵花的时候，嗑着葵花籽的时候！
　　 在梦里，许多时候我会看见雯雯，她依然是忧忧的表情，瘦小的身子，青筋明显突起的小手，不是在给弟弟穿鞋，就是在飞快地割着猪草，有时候是在考试，她轻轻碰着我的胳膊，用怯怯的眼神看着我……
　　
　　 二、心底摇曳的乌蒲花
　　 牵着萱儿的小手，漫步在河边花园，柳丝在水岸摇摆，花香在风中飘散，蓝天高远，白云悠然；大片的格桑花、百日草，在河岸开成一片花海。
　　 刚刚能走稳不久的萱儿，在这宽广美丽的花园里，开心地撒着欢儿，总是挣脱我的手，自顾自东瞧瞧西看看，摇一摇狗尾巴草，摸一摸美人蕉叶，低头嗅一嗅花香，侧耳听一听鸟鸣；又一次蹲下身子，在地上用小手指尖去戳一只蚂蚁，流着口水，吭哧吭哧移动手指头，一直追慌慌张张逃跑的蚂蚁，眼看着蚂蚁就在手指头下面，却怎么也戳不到，一晃就逃到草丛里去了！直起腰，就要去抓走在身边的小狗狗，遛狗的阿姨一声惊呼，看好孩子呀，别让狗狗咬着！我一刻也不敢马虎，紧跟其后，注意着她的每一步小跑、疾走。偶尔，她会指着眼前翩然飞舞的蝴蝶尖叫，会凑到花朵上去亲吻它们，我也会抓拍几张美美的照片，看一看眼前的景致。芦苇边垂钓的师傅，石缝里捉鱼的小孩，花径上遛狗的阿姨，踩着滑板的顽童，这一切都是无以伦比的美好！
　　 绿藤前几朵橘色的乌蒲花，映入我的眼帘，一朵朵在纤细的绿茎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着，努力展示着勃勃生机，精致小巧的六瓣花上，密集着红色的斑点，更显得另类绝美。
　　 我真的是有一点惊喜，因为不曾料到会在这里遇见。
　　 我赶忙喊老杨看好萱儿，自己围着几株乌蒲拍照片，一会儿用相机，一会儿又用手机，咔擦咔擦拍了好几张。
　　 乌蒲，又叫射干、黄远、草姜等，根茎入药，味苦，性寒。清热解毒，消痰，利咽之功效，常用于热毒痰火邰结，咽喉肿痛，痰涎壅盛，咳嗽气喘。喜欢阳光充、温暖、湿润的环境，耐寒、耐贫瘠，怕水涝。为鸢尾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剑形叶聚生在茎底部，叶片偏平二列互生。夏秋季节开花，八至十月结果。黄绿色椭圆形或倒卵形蒴果，成熟后外衣开裂，果瓣向外翻开，露出黑色光洁的圆珍珠一样的种子，很美呢！
　　 乌蒲并非是小众的，近些年在郊野公园、林园小径绿化中，都有很广泛的应用栽植，是比较皮实的花卉。时下也有不少别墅、酒店设计，也以乌蒲做花境点缀，娇俏的花朵，飘逸的株型，给花境增添了一些野性美。但是，在京城这些年里，我一直不曾在它开花的最美时光里遇见过。
　　 故乡的那片荒坡上，一簇簇乌蒲开着美丽的花。我喜欢这样山野韵味十足，简洁灵动的花朵，常常会採一把回家，插在小瓷瓶里，虽无香气，却也迷人。就像我的小伙伴雯雯，大方开朗，善良质朴。
　　 清瘦小巧的雯雯，身穿橘红色碎花衣衫，细眉弯弯，小小眼睛始终含着笑意，脸颊上的点点雀斑，也显得很可爱！
　　 秋日的清晨，露珠在叶尖晶莹闪烁，太阳露出绯红的笑脸，我的老黄牛，摇着尾巴悠然啃着青草，雯雯身背小竹篓，用一把小锄头挖草药。桔梗、苍术、柴胡……都是我们平常最爱挖的草药，能晒出分量，价钱也高，可是，一群人都奔着它们去，一段时间后，也就很难找寻着了。
　　 我喊雯雯，怎么到南坡来挖药了？北坡里想要的草药才多呀！雯雯悄悄告诉我，是来这里挖射干的。这里有射干吗？射干是什么啊？见我迷糊，她笑得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伸手掐了我身边的乌蒲果子，用手指啪地挤破，就是挖这个乌蒲的根呀！爸爸从县城回来说，药材公司的价目牌上，新标出了收购射干（乌蒲），每斤一毛二分钱。趁现在还没有别人知道，这个乌蒲可以卖钱，咱们赶快挖，虽然价钱便宜，挖多了，也照样买很多钱哩！雯雯喜滋滋地说着，小眼睛里放着希望的光亮。我给你看着牛，你快回家拿锄头来一起挖。
　　 那一年，我和雯雯挖的乌蒲，并没有如愿卖掉，买新书和花发卡子的愿望也落了空！药材公司收购的药品，有时候，几天时间就会被换掉，等我们晒干了辛苦挖来的乌蒲，背上竹篓满，怀希望徒步三十里，到县城药材公司的时候，却被冷冰冰告知：不收了，不收乌蒲了！
　　 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呆在门口，依着斑驳红漆的木门板，看供销社玻璃柜里的红皮鞋，看绿书架上的小人书，艳羡极了！空空的口袋，咕咕叫着的肚子，也不能阻挡向往的心好奇的目光，我们用四分钱坐在矮墙边的小木凳上，头挨着头看了两本小人书，心满意足地随着陌生人群慢慢走出小城……
　　 雯雯说，拉钩、拉钩，咱们一直做好朋友吧！一起去砍柴，一起去挖药，一起到镇上念书，一起好好长大！
　　 前路未知，命运弄人，后来，早嫁的雯雯，却在豆蔻年华去了天堂，我孤单的青春，好像少了许多东西。几回回梦里相对，依然是越来越清晰的童年笑模样，就像此刻，眼前摇曳着娇俏的乌蒲花。
　　 遥望长天，把祝福送给远方的雯雯，愿那里依然有情有爱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