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东走与西顾(散文)
一、雨中的光塔寺
南国的火车上,我默然前行。夹杂在行色匆匆的游客中,看着他们假期出游的欢快,充斥我的更多却是一份茫然。火车里噪杂闷热,对座一对小情侣情意绵绵,说不完的贴心话儿。我抚摩着眼角的那几丝鱼尾纹,无限怅惘。幸好有几本书做伴,看困了,倒头就睡。
坐在车轮上颠簸了十年,忽然就闲了,那种除了吃饭睡觉无事可干的闲。时间一长,心里就发闷,想到外面走一走,排遣心绪。我想到了南方,想到了从未到过的广州,还有古老的光塔寺。动身前,翻阅了有关资料,大概掌握了光塔寺的一些掌故。知悉的蛛丝马迹,更加坚定了我前去拜谒的决心。
光塔寺又名怀圣寺。相传在唐贞观年间,穆斯林先贤阿布·宛葛丝从阿拉伯海出发,途经马六甲海峡,抵达中国来做商业贸易,登陆地点就是广州。因长期坐商,他在广州城西修了一座清真寺,以方便诸多蕃客的宗教生活。
寺建成后,取名“怀圣”,意在怀念穆斯林先知穆罕默德。唐末黄巢起义后,寺院被烧毁,现存建筑为清康熙34年(公元1695年)重建,寺院内建有一塔,名为“光塔”,寺塔整体结构融合了中国与西亚的建筑风格,极为独特。后来,光塔寺与泉州麒麟寺,杭州凤凰寺,扬州仙鹤寺,被称为我国沿海地区伊斯兰四大古建筑。
脖子一阵酸痛,醒来时,已在广州火车站。车外,大雨如注。接车的人沸腾着,握手拥抱,笑声中携手而去。冷眼旁观,却无法想象个中滋味。悄来淡去,早已成为习惯。久违了这种相见的温馨与重逢的感动。陌生的城市,亦用它的淡漠接纳了我这陌生的来客。
与想象中的一样,广州完全具备了商业城市特有的小资主义,打电话前问摊主怎么计费,竟遭遇蔑视,就如买东西打问了一下价钱,结果被人回了一句,买不起别问。无奈,唯瞠目以对。
大雨持续不停,我躲在站外一个小角落里,踟蹰徘徊。本想打电话给表哥,但这样的天色,也不敢给人添麻烦了。火车站不好打车,最后一咬牙,冲进雨中。走了一截路,体恤与裤子里面就像被灌了几桶水,头发上的雨水滑进口中,略带咸味。此时最想的,便是冲个痛快淋漓的热水澡,然后大睡一觉。客落他乡,小小要求,也不是轻易就能得偿。
表哥抱怨,到了也不打个电话,好来接车,说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怎么办。我笑侃:余纵横江湖10余载,阅尽沧桑,此番东来,不过出一小门,岂有他哉。表兄笑着摇头:真能吹。晚间,他带我去逛羊城最繁华的北京路步行街,感觉除人群拥簇,交通凌乱外,不过如此。
第二天是星期五。天色阴郁,我心情却十分愉悦。神往已久的怀圣寺与我同在一城,亲近触摸,就在眼前。
我站在了光塔寺门前。
从门外打量,寺院坐北向南,一素青砖绿瓦,气势宏阔。进入寺院,望月楼、水房、长廊、碑亭、客室、礼拜殿各自坐落,恬静幽深。寺院西南角,高高矗立着一座圆柱形建筑,随即明白,这就是光塔。它曾以明亮的灯光,给无数飘扬过海的穆斯林商客指引了停泊的方向。
星期五是穆斯林聚礼日。寺院里人越来越多,中东穆斯林占去了一半人数。我没能进入大殿,只能站在露天的寺院里。礼拜时,在整齐的队列中,我被两个黑人夹在中间,若在平时,一定会有奇怪的感觉。潜心礼拜,也不敢神思游离。
做主命拜时,突然下起了雨。不一会,大雨似瓢泼。黑人,白人,黄种人,一同静立其中,不同的国度和文化,不同的肤色和长相,却在这一刻没有了差异,没有了高低。
礼毕之后,全身都被淋透了,互相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黑人虽黑,可这一笑,满口的牙齿便显得分外洁白,笑容也似有了一种光彩。我沉默着,心中荡起莫名的波澜。
我知道,那一刻,我是美丽的。
二、山村扶贫
大清早,我们动身了。去一个叫“中寨”的村子,将一批扶贫衣物送到当地村民手中。
事先得知,中寨村坐落在一道山弯里,距广河县城15公里,从县城出发,有12公里县级公路,路况良好,剩下的三公里全是山路,狭窄崎岖,颇为难走。因为交通的闭塞,中寨村的发展远远滞后于其他村子,全村人春秋务农,夏季农活闲散的时候,男人们出去在工地上打个零工,贴补家用,生活勉强保持个温饱。要是遇到个欠收的荒年,或得个大病小患,那对中寨村的村民来说,其负担是灾难性的。
走完柏油路,拐个弯,进了入山口。跟听闻的一样,剩余的全是泥巴路,崎岖颠簸,很不好走。沿着山路拐了两三个弯道后,路况之差就远出我的预料之外了。山路越走越窄,有些路段好像只有马车才能通过,跌跌撞撞抵达中寨村,着实费了些力气。
车停在村子中心,放眼四周,全是光秃秃的大山,村民们的“口粮地”不规则地爬满了山山峁峁,与口粮地一样不规则的,还有村民们的住房,跟我以往对村庄的认识不一样,中寨村的房屋不是一家挨着一家,而是零零散散地盖在坡野上,有些人住在山脚下,有些人却住在山梁上,隔了大半里地,中间全是土棱坎。
停车的“村子中心”刚好把本不紧凑的村庄隔成了两半,向下观望,沟底的很多农院都可一目了然。简陋的土坯房,杂乱的草垛,墙角的架子车,骡马、铁犁等景象无一不在显示着农村特有的安静,同时也赤裸裸地揭示着一个现实,在我们歌舞升平的生活表象背后,还有人挣扎在生存与温饱的起跑线上。
停车不一会儿,不知从那里走来七八个孩子,远远地站着,怯怯地打量着这些陌生的来客,伸手招呼一下,马上就四散跑开了。有个年龄大点的依然站在原地,我走过去问他,多大了,家在哪里,有没有读书。他回答说,十岁,家就在附近。让我诧异的是,他说他没有读书。或者说,是没有书读。原因是,学校太远。看着孩子们脏兮兮的脸颊,破旧的衣服和沾满干泥的布鞋,我都有些默然了。
随着消息传开,村民们陆陆续续赶来了。我们开始发放衣物,期间跟一个老人聊天,专门询问孩子们的上学情况。回答是:我们住在山上,学校盖在大路边,离村子有六里地,孩子们上学很不方便,尤其遇到雨雪天,来回的路不是泥泞难走,就是滑不留足,对七八岁的孩子来说,上学太危险,大人又没时间常年接送,与其提心吊胆,还不如让孩子呆在家里安稳些,农忙时还能帮着大人干些活。
一车衣物很快就发完了,返回的路上,大家都沉默着。眼前不时晃动着孩子们领到衣物时的快乐,心里,我却有些迷茫,一套衣服几双鞋子,对一个几乎隔绝于现代社会的村野来说,究竟具有多大意义?免费的新鞋,无法承载孩子们瘦弱的身体步入教室。再结实的鞋子终究会破会旧,破旧之后再去送吗?如此下去,送到何时方是头?在迷茫的追问中,扶贫二字忽然变得语义模糊,将廉价的馈赠,瞬时的感激放在扶贫的另一端,显然会出现失衡。
我不敢否定馈赠者的举意和爱心,但我知道,“鱼”只能解一时之急,无法解决一世之饥。解一世之饥,这“鱼”须得自己去捕。
中寨村太安静了,安静的没人走进来,更无人走出去。中寨村太活泼了,春天一到,父亲抬犁,母亲驾车,儿女满坡追逐,牛哞声,吆喝声,嬉闹声遍布山野,就是没有读书声。
三、斋月尽处的黎明
莱麦丹第二十八天。斋戒临尽,愈发觉得日子珍贵。
起床时大约凌晨四点,窗外繁星流动。照例,走出堂屋,我看了看院中那几株尚未凋谢的大梨花。秋已深重,比起前几天,花朵略显疲乏,花瓣蔫了下去,真正是“花容憔悴”了。猜想着,这个时节该是荼靡开的最娇艳的时候吧。我没见过荼靡,甚至不知道荼靡二字是指一种会开花的植物,偶然读到“开到荼靡花事了”这句诗才知究竟。荼靡花开,物华皆休。历来古人多用花开花落,春逝秋去暗喻人生人死,聚散无常,此时想来,当真大有道理。
今天是斋月最后一个聚礼日,也称“阿黑然”,一年只有这么一天。临潭人有句话说:宁撇一世顿亚,不缺“阿黑然”主麻。虽然有些浮夸,但足见今日之尊贵。临潭地处高原,深秋时节,天气已明显转凉,夜半凌晨更为甚之,站在院中,颇有些凛冽浸骨的寒意。
用完斋饭不久,晨礼的召唤已经响起,洗过小净,径自向清真寺走去。
在小满拉清脆的“唤礼”声中,人们纷纷向前靠拢,整整齐齐的一字排开,跟随“伊玛目”进入礼拜。跟往常一样,随着婉转的古兰经诵读声,心随之肃穆。
礼毕后,阿訇宣布了一件事。本寺已故教长马守明阿訇的两位兄长来寺中处理亡人生前未尽事宜,都已妥善了。今天晨礼后,就要回西宁。
长年漂泊,我只见过马守明阿訇寥寥数面。可从父辈的夸赞中,我知道,他是一位德行兼备的穆斯林学者。他在寺里经常举行讲座,深刻解读敬主爱人,遵纪守法,影响了很多人的思想和行为。多次走访贫苦人家资助慰问,被抚慰的,不仅是一家人,还有无数寺众。他强调教育,品质,公德,慈善,爱国。他正努力在一方人心的改良当中。
一场车祸,打碎了一切。他的离去,刺痛了很多人。
天色渐渐发白,人们走出大殿,都沉默着,在无人组织的情形下,自然地围成了一个圈。有八十多岁的老人,也有七八岁的孩子。深秋寒重,谁不眷恋温暖的被窝。他们不走,只为了握一个手,道一声“赛俩目”。想握的那双手,是他们敬重的,阿訇的兄长的手,从这双手上,他们想找到某种熟悉的温度。
半个圈已经走过。此时,手中该有个照相机,我深深地遗憾着。眼前的场景,是任何文字都无法尽述的。或许,图片也不能。我感觉到有种气场在流动,使人沉寂,干净,悲悯,使人不自觉地落泪。
终于过去了。与他们握手致别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深深的,那面貌与神情,依稀如我心中的阿訇。
一阵难以自已。
一个圈走完了。大家又围了上来,站着,沉默着。九十岁的丁爷颤巍巍地走过来,重新拉住了两位兄长的手,语音难辨,老泪纵横。两位兄长安慰着老人,却忍不住自己的哽咽,他们紧紧握着丁爷的手,久久不曾松开。
车缓缓开走。车后,沉默着几百双红肿的眼睛。
人慢慢散去。出了寺门,我和父亲,二叔三叔,堂兄等一起向东弯走去,去探望坟地,亲人的,别人的。为坟地里的亲人,他人祈福,为马守明阿訇,为无数亡人祈福。
太阳慢慢从山那边升起。早晨的天很蓝,蓝得让人心中一颤。
四、深情的废墟
走出都江堰,不久便可进入一道石峡,亲近一条河流。
河在峡里奔涌,峡在河上矗立。很多年里,我无数次游走在这条石峡与河流中间。流的是岷江,逆流而上,无需多久,汶川就到了,一座镶嵌在峡中,悬浮于水上的城。我只是过客,太过匆忙的脚步,从未顿上一顿,像今日这样仔细地端详过它。
汶川在岷江两岸深情地对视着,小汽车一溜烟似的驶过岷江大桥,向城北呼啸而去;桥头的太阳伞下几个老人凑成一堆,围着一张竹片桌安逸地喝茶纳凉;不远处的菜市场里人声鼎沸,肥敦敦的肉摊老板,一脸精瘦的菜贩子,拎皮包的大姑娘,提菜蓝的老太太……吆喝杀价笑骂,汇成一片飘过了岷江水。
对岸的小区里安静得很,穿羌族服饰的小货郎蹬着三轮车来来回回穿梭在楼巷之间,车尾装着各式各样的羌族土特产,拨浪鼓“当当当”地回响在小区里;楼群的拐角处摆设了很多简易的货摊,修鞋的,卖水果的,卖报刊的……每次经过一个摆满藏族工艺品的地摊时,羌族小货郎的身影总会缓一缓,向摆摊的藏族姑娘投以友善地一笑。他一笑,姑娘的脸便红了,姑娘的脸越红,他就越笑。
那位溜狗的孕妇把一切看在眼里,神色间也荡漾着会心的笑意。小区隔壁教室里的孩子可不敢笑,他们早就领教了新来的数学老师的手段。
临近傍晚,饭店大姐早已铺好了床褥做好了饭菜,准备款待远道而来的游客,让每个出行在外的人都充分地感受四川人的干练与热情,品尝岷江水的甘甜与清冽。
饭店楼上是旅舍,我站在顶楼上,打量着岷江,也触摸着汶川两岸的表情。夜渐渐浓了,岷江上空月色轻柔。汶川沉静了下来,白天的繁忙和人影都消停了,都回到了各自的家里,享受着今夜,规划着明天。老人想着茶牌,菜贩想着买卖,小媳妇想着明日的菜价与商场门前的那件花裙子,羌族小伙思慕着藏族姑娘的羞涩,藏族姑娘回味着羌族小伙的傻笑……
人人都揣着美好的心事入了梦乡。石峡头顶,一朵孤云浮向明月,漫漫散散遮住月光,抛给大地一片阴影。
天破晓,峡微开。背着城与江的注视,我离开了汶川。这一天,是2008年5月12日。行走的途中,电话和短信纷沓而至,问我人在哪里,是否平安。一问缘由,汶川地震了。
在余震不断的日子里,跟很多人一样,心情难言的沉郁。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些微薄的捐助和遥远的祈福。在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中,总为一只伸出墙缝的手臂,一双透出黑洞的眼神,为一个老人,一个少年,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为一个瞬间,为一个费时几昼夜的营救,为一群接一群进入废墟的背影感动不已。
面对灾难,中国体现了空前的凝聚力。救与被救,都在震撼着人心。不仅震撼于一座城市的陨灭。在这场大灾难的始末中,更加震撼于人性中最纯彻的善。
一个全家都被灾难吞噬的柔弱女子,还未从巨痛中缓过神来,便全情地投入了营救他者。一位军人在暴雨中救人不成后跪地号啕大哭,让人为之动容。一位女教师察觉了大地的颤抖,她没有独自逃生,在进进出出的往返中,她抱出了教室里大半的学生,最后自己长眠于熟悉的讲台。
这样的情景太多了,及耳入目,每个人的心都在颤抖。
还有一个画面。看过电视后,我怔怔地坐着,心在不断地收缩,再收缩。隐隐觉得,这将是中国最令人动情的素描:一个女性双膝跪着,整个上身向前匍匐着,双手拄地撑着身体,如行跪拜大礼。只是,垮塌下来的房子将她的身体压得变了形。救援人员从废墟的空隙间伸手确认,她已经死亡,却发现了她胸前有个孩子,还活着。经过一番努力,孩子救出来了,只有几个月大,因为母亲的身体护着,他毫发未伤,抱出来的时候,他睡得正香。
随行的医生准备给孩子做些检查,解开襁褓,发现里面塞着一部手机。医生随手看了下手机屏幕,发现有条已经写好的短信:“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我爱你”。
手机传递着,废墟上,一片啜泣。就那么简单的几个字,却把人间的爱都道尽了。我的心战栗着。中国有幸,只此一人一语,便唤醒了无数冰冷的心。
汶川成了一片废墟。废墟的产生,是灾难,是悲剧。同时,它也成了一个社会反思与忧患的契机。它是造物主降示给人类的警钟与思考,它可以启悟人心,可以削除麻木,冷漠,凉薄。
汶川废墟是一种昭示,它给人间的不仅仅是苦难,还有对苦难的超越。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需要这样的废墟,现代需要这样的废墟。它能最大程度地消弭现代人胸腔里的心灵废墟。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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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