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酷爱南山，南山饱含诗情画意、怡然志趣，而我独好北山。我的根，我的巢，都在北山。北山民风淳朴、安静恬淡，承载着我的童年，我的梦想。
　　 严格来讲，北山并不算高，一座粗陋的石头山，长着低矮的榆、柏、柳等树。没有奇峰异石，没有高山深涧，一个小时能爬个来回。离村子也不算远，几里脚程。然，我却深深地爱着它、眷恋着它。
　　 去年回乡，带儿子一起爬北山。极目远眺，连绵起伏的山峦，层层叠叠，宛如一条条巨龙横卧大地。忍不住与儿子一起大声喊山，“啊——喂——”一句句没有确切字义的喊声，在北山的崖壁激荡回环着。
　　 下山路上，孩子问我：“爸爸，这叫什么山？”
　　 “北山。”
　　 “北山以北是哪儿？”
　　 “北山以北还是山，都叫北山。”说着话，我眼前一阵恍惚。时光穿越，回到二十五年前。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只是，主角换成了我和我的父亲。我在问，父亲在答一转眼，父亲已仙逝，而我，正带着孩子，沿着父辈们走过的路，从北山出发，向前攀爬……
　　 北山有煤，翻过眼前的这道山，走上几里山路，是一座露天煤矿，拿铁锹往下挖三四米，就能挖到优质煤。质朴的北山袒露胸怀，一任村民从它的怀里源源不断地掏出煤矿。毫不起眼的北山内蕴宝藏，以灯火的形式点亮穷苦年代的希望。上世纪四十年代，鬼子来到北山，看中煤矿资源，将村民牲口一样赶进北山，逼迫他们开采煤矿。一度，北山成了人间地狱，鞭笞、囚禁、塌方、死伤，无休止的惨烈，在北山活生生地上演。父亲说，爷爷的两个兄弟被鬼子抓去，消失在北山，再没有踪影。幸存者回忆，说他们病死后就地掩埋，也有的说他们运煤时逃跑。结果怎么样，谁也不知。安置衣冠冢时，由于找不到尸骨，只好将他的衣物裹上北山煤，一起下葬。
　　 四十年代中期，犯下罪行的日本鬼子撤出北山，北山重又回到村民的手中。然而，鬼子无节制地挖掘和开采，导致山上的植被破坏、山体坍塌严重，此时的北山成了一座掏空的躯壳，千疮百孔的面容，触目惊心。农业社的社员们集体上山修路种树，用温暖的双手触摸北山、安抚北山。北山犹如受伤的困兽，在雾霭春雨中轻轻喘息着。几年的休养生息，光秃秃的北山冒出丝丝绿意，生命的痕迹在北山苦难的土地上渐次生发。
　　 大炼钢那会，父亲跟着生产队来到北山。那是的北山野兽出没，晚上休息，需要有人值夜，大伙鼓足干劲，热火朝天地炼钢。父亲在世时，经常给我讲属于他们的北山故事。无一例外，所有的故事都附上北山特有的色彩，惊心动魄，传神有趣。
　　 父亲说，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运煤下山，从旁边林子里窜出几头野猪，惊得拉车的骡马四处乱跑，父亲没能拽住驱赶骡马的缰绳，车子飞奔，车轱辘直直压向野猪，一头野猪撞死了，其它野猪四散而逃。
　　 初记事时，我对北山的印象并不好。北山就如同张开的嘴，吞噬了我的好朋友。那会儿家里养着一匹马，骨瘦如柴，麻杆似的腿，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却忠诚勤快。翻地拉车的它，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我时常骑着马儿到野地里撒欢儿。有一年哥哥娶媳，家里穷凑不够彩礼，父亲将马儿卖给一个在北山坑道运煤的人，此后再没见过马儿，后来父亲曾专门去寻找，听说是累死在坑道里。曾有那么一段时日，我痛恨北山，痛恨父亲，痛恨买马的人。稍大后也渐渐明白，北山并没错，它把上万年积蓄的深厚底蕴无私地奉献给人类，带给人类光和热。父亲和买马的人也没错，为了生存，谁能预计一匹马的命运？人，艰难地活着，尚且不易，更何况一匹马？谁的错？错的是谁？我一直没想明白。但我明白，北山和马儿已经融为一体。北山上偶尔窜起的树，偶尔开出的花，偶尔结出的果，都有可能是我的马儿。我知道，马儿的灵魂寄存北山，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一直活着。
　　 稍大后，我时常和小伙伴们一起到北山玩耍，从早晨一直到傍晚不舍得回。累了，就躺在北山的怀里睡，夕阳的余晖给北山罩上金色的面纱，温柔的霞光伏在我的脸颊，柔柔的温暖。不过那时并不知道这叫夕阳，还以为是北山把太阳藏起来了，第二天，北山抛出太阳，整个村庄万丈光芒。
　　 山里有泉，一股一股的，形成一个又一个小水洼，纯净的山泉，清澈见底、甘甜凛冽。口渴时趴在小水坑上，“咕嘟咕嘟”一顿猛灌，一肚子的凉津津随着身子的摇摆而晃荡。山脚下有条小溪，里面有成群结队的鱼儿，一寸来长，我们常用网兜网鱼，一上午能收获百十来条。晌午前带回家，大人们将鱼冲洗干净，裹上面粉油炸，外焦里嫩，香酥可口。
　　 ……
　　 后来，我背上行囊，翻过北山，到了北山以北，去了远方的城市。在外漂泊的日子里，多少个深夜，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魂牵梦萦着北山。我逐渐明白，每个人的心灵都需要一个归宿，我的心灵归宿就在这神秘的北山。离家在外，我总想回到北山去看看，像小时候那样躺在它的怀里伸出五指捕捉漫天的夕阳……
　　 北山，我出生成长的地方，我的面容、骨骼，甚至血脉都烙上北山的印记，它们以北山的姿态呈现。我想，我的心里长着一座“北山”，如果有一天我老了，我还要回到北山，与它相伴，长眠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