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回忆】我的会叔(小说)
会叔的气息,是跟他的琴弦一块儿断的,享年80,终生未娶。
在我的印象中,会叔似乎只喜欢两种活儿,一是掏鸟蛋,二是拉二胡。
会叔掏鸟蛋,似乎有一种天赋。他总是盯着树林老半天,闭着眼睛,侧着耳朵,然后,大踏步上前,有时候在树上,有时候在石缝里,甚至在地堰子上,保证手到擒来,从不空手。
他掏的鸟蛋,除了回家一家三口享受,还经常送给邻居的小孩子,甚至胡同尽头的王瞎子也吃过。
王瞎子本名叫王佐腾,本来生龙活虎的,有一手顶呱呱的瓦匠手艺。谁料到,30岁那年不知得了什么病,无钱医治,双眼失明。老婆第二年就跟人跑了,儿子也被带走了。
王佐腾一蹶不振,躺在炕上等死。会叔每天都往佐藤家里跑,除了做饭、照顾,再就是拉二胡给佐藤听。先是拉《二泉映月》,佐藤哭了,会叔也哭着,后来又拉《百鸟朝凤》,会叔笑着,佐藤也笑了。
到了第10天,佐藤竟然从炕上起来了,要会叔教他拉二胡。会叔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总算是把一条命拉回来了。会叔曾经告诉我,当初在青岛的时候,也是一位老人用二胡把心灰意冷的会叔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我问他怎么回事,会叔笑了笑:“都过去了,不提了。”
佐藤很有音乐天赋,眼睛瞎了之后,耳朵变得异常敏感,音准把握得很好,没用多长时间,就将二胡拉得像模像样。
半年以后,盲人宣传队里就多了个二胡高手。每次外出回来,佐藤都会捎回来点心、茶叶、糖块之类的东西,送给会叔。会叔无以回报,就将掏的鸟蛋送给佐藤。
只要两人凑到一起,都会切磋一下技艺。佐藤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学了些新曲子,就毫无保留地教给会叔。二人经常到北山的树林里拉二胡,拉树上的鸟鸣,引得一群一群的鸟儿飞来;拉萧萧的风声,拉叮咚的流水声,拉田野里的虫叫……
村民们有时真的分不清是鸟儿叫虫儿鸣,还是二胡在响。甚至,有一次,外村的一个猎户,老远就听到林子里有野鸡的叫声,循着声音摸进林子,对着野鸡叫的地方就是一土枪。
猎户没有看到野鸡落下或飞起,倒听得两声人的惨叫,吓得后背发凉:“怎么?野鸡还能发出人的声音?”
刚要往外跑,就听有人在喊骂:“谁他妈这么缺德,乱放什么枪?”
猎户壮着胆走近一看,可是傻眼了,两个大活人。也是老天爷有眼,会叔和佐藤正好坐在两棵树的侧面,树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枪砂子,两人只在胳膊上中了一颗砂子。
这件事后来越传越神,说是会叔和佐藤的二胡声能挡住子弹。两人听了,偷偷笑,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不信。
佐藤后来在演出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女人,带着俩孩子。两人日久生情,佐藤就在女方村里落了户,小日子过得挺舒坦。佐藤劝会叔也出去走走,说不定也能遇上称心的。会叔摇了摇头:“我的心哪,受过两次伤,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我听我爹说,会叔在村里谈过一次恋爱,却在一次冤案中悲惨的结束了。那天晚上,村里来了戏班子,演吕剧《西厢记》。会叔和对象槐花站在一起,一边吃着瓜子儿,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当演到张生和崔莺莺两情相悦、如胶似漆的时候,会叔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槐花的屁股。不料,后面的人不知咋的,往前挤了一下,会叔的手没摸到槐花的屁股,却蹭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敏感部位。那女的“哇”的一声大叫,扑上去就撕扯会叔。会叔百般解释,也无济于事。戏台上的张生和崔莺莺都停下来看热闹了。
当会叔满脸是血地回到家的时候,槐花已经被她爹娘拉走了。尽管槐花不相信会叔会那样,但扛不住铺天盖地的风言风语,含着眼泪离开了会叔。
满腹委屈的会叔只能拿起二胡,到北山的树林里,拉《二泉映月》,拉《病中吟》,拉《寒春风曲》。直拉得会叔泪水涟涟,直拉得鸟儿悲鸣,直拉得树叶簌簌而落,直拉得风儿停住了脚步,云儿落下了眼泪……
时间在这个世界上无情地吹拂着,刮去了许多的美好,也刮去了许多的痛苦。会叔的故事慢慢被风刮走了,或许是人们被迅速变化的社会弄得眼花缭乱,更多地新鲜事层出不穷,早就不愿去咀嚼会叔那点儿破事儿啦。
可是在会叔的心里,那块疤痕却再也磨不去了。当槐花的丈夫有了钱,将槐花抛弃之后,有人想起了会叔,想撮合一下。会叔甩了一句:“好马不吃回头草。”
后来听说,槐花听了会叔的这句话,哭了三天三夜,最后在家里的横梁上结束了生命。会叔呢,则在槐花的坟头哭了三天三夜,直到昏死过去。被人发现之后,抬回家,会叔在梦中不断喊着“槐花”,还有一个也像是女人的名字,大家没听清。
父亲悄悄对我说:“你会叔啊,其实心里比任何人都苦。他在青岛的时候有一个相好的,两人是同学,感情深厚,都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了。不料,两人到海边玩,不小心掉到海里。那姑娘把会叔一把推上了岸,自己却被浪卷走了……”
我考上大学那年,爹娘把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请到家里,唯独没有请会叔。吃完饭,我有点惆怅地溜达到了会叔的家门口。会叔蹲在门口,见我来了,笑了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会叔从口袋里抠出50块钱,“钱不多,叔的一点心意。”
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结了婚,生了子,跟会叔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听父亲说,会叔原来看大门的公司老总因为会叔认真负责,就让孤身一人的他住在公司大院里。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还在拉着二胡,也快拉不动了,村里人也觉得这个人不存在了。
前些日子回家,父亲说,你会叔走了。
会叔半夜发现有人从公司里往外搬东西,几个年轻保安也参与其中。那几个人决定对会叔下手,会叔淡定地对那几个人说:“我拉一段《二泉映月》,如果我的琴弦不断,你们就搬走。如果断了,那只能留下。”
几个保安平时挺喜欢听会叔的二胡独奏,就说:“好吧,听天由命。”
会叔的《二泉映月》今天格外凄凉,格外悲怆,像是母亲召唤不想回头的浪子,像是妻子劝说走上邪路的丈夫,更像是年幼的儿女牵着父亲的衣襟,久久不肯放开……几个人听着听着,泪流如雨,说:“会叔,别拉了,我们不偷了……”
就在此时,琴弦断了,一阵寒风吹来,几个人猛地打了个哆嗦,把东西规规矩矩送回去了。回来的时候,他们发现,会叔已经没有了气息。
我真的想听会叔的《二泉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