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短文学】简笔轨迹(散文)
1、风扬起尘土,封印时间
这棵柳树活了多久,爸爸也说不清。
这棵柳树何时死去,我现在说不清。
逢夏,它满身油绿,随微风炫耀着它的翠丝,奶奶那时尚且健朗,行动还未依靠拐杖。暖阳招来妩燕,停驻在翠柳的枝条,欢声讨论着奶奶一头柔长的银发。
奶奶干皴的手攥着木制梳子,和蔼地笑着,脸上堆砌的皱纹,柳影扫过,仿佛能看到她经历的往事。
我与几个兄长,尚处于懵懂,对于生计,人生大事,仍旧存在于幻想当中。门前这棵柳树,是大自然馈赠的木马,我们整日骑在树杈间,折下枝条,取光滑段,用手一拧,小心翼翼地脱下完好无整的皮,形似长笛,能发出奇妙的声音。
这样的生活,让我们乐此不疲。晒着暖阳、奏着妙音、饮着山泉,似乎就当这是瑶池琼浆、仙鹤齐鸣的神仙生活了。
奶奶每日倚靠着柳树粗壮的身躯,梳着头发,抬起头,眯着眼瞧着我们。那时我还不懂,以为奶奶眼中金灿灿的东西,只是阳光。若干年后,我始觉那是宠爱——比蜜汁还要甜的玩意儿。
2、岁月苍老,消磨生机本源
多年以后,回到熟悉的地方。蓦然有陌生感侵袭,柳树它寿终正寝了,豁开胸膛,袒露着它空荡荡的内部。心脏早已被布谷鸟尖喙分享了,枝干也被爷爷砍下来,堆在它的脚部。它是否能够看见自己分离的身躯?大概是不能的吧。否则,它早就流泪了。
奶奶早已不倚靠柳树了,早用上了拐杖。
奶奶的头发已经全白,蜷曲着像是不愿意见人似的,羞答答的,一个劲地往头皮挤,看起来像毯子。奶奶笑起来依旧和蔼,她干瘦的双手紧抓着我的手,不时腾出一只,抚摸着我的肩,眼中的溺爱,并不因为此刻没有阳光减弱。
奶奶话变得少了,更多的时候,只是仔仔细细地盯着他人。不时说出几句,也无关紧要。别人只当她是年纪大了思维混乱,懒得搭理。许是我长在外地,背离故土,奶奶对我的关爱更甚其他兄弟姐妹。
她有许多甜点,而我恰爱吃甜点,奶奶总是变着花样满足我的胃口。我吃的时候,奶奶从来不吃,她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哪怕我硬塞给她,她也会放到盒子里,抚摸我的脸,说,看着你吃,我反而开心。
就像甜点一样,奶奶特别黏着阳光。她每天都要出来晒晒。一个人年纪大了,更加渴望温暖,更加喜欢享受热度。她半躺在门口的草地上,青草围拢着她,唤来清风。这时,奶奶便睁开一条缝,遥望着远处的山。山的那侧,是什么样的风景?我很清楚。但奶奶活了这么久,她并未跨过那座山。而且,她再也跨不过去了。
奶奶对于没出过远门,她并不后悔。青草,白云,山野,田地,蝴蝶,这些才是她倾心的。火车的嘶吼,并不能让她对外界充满向往。她说,我活得很纯粹,没见过大世面。我挠挠头,笑笑,没有搭话。心里却说,奶奶,见过大世面的,他们都失去了纯粹,缺少了自然。
周围跑动的老母鸡,摇晃着肥硕的身子。奶奶屈起食指指着它们,告诉我哪个爱生蛋,哪个肉比较多。晚上时,肉多的那个被端上了餐桌,盘子里翘起的一只大鸡腿,似乎还在抗议着。奶奶夹起那只鸡腿,放进我碗里,嘱咐多吃点,这样能长得壮一些。
这只倒霉的鸡,被我们分割霸占,吞下肚腹。奶奶自始至终只喝着一碗清粥。她的牙齿,很久之前便退去,双颊内陷,带着风霜迟暮之气。
3、落花融入流水,稍带记忆归去
去年夏日,我再次踏到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门口柳树的干躯,又缩短一节,但它的根部又生出了侧枝,娇滴滴的,仿佛能掐出水来。一只知了停在枝头,扑棱着翅膀,摇摇欲坠。不远处一只大螳螂举着镰刀,悄悄地潜近。我轻摇了一下侧枝,受惊的知了挥翅飞去,步子不稳的螳螂倒栽葱摔在底部。它爬起来,愤怒地朝我挥动着镰刀,耀武扬威,好一会儿,才愤懑离去。
我走进院子,奶奶正坐在马扎上,无精打采地剥着豆壳。我叫了声“奶奶”,她没抬头,没有搭话。我又叫了一声,她才抬头,无神的双眼投向我。等看清,她双眼骤然晶亮起来,一颗颗泪珠子哗啦啦掉下,张开像布袋似的嘴巴,哭了起来。
我的孙儿!她颤巍巍想要站起,却不料年纪拆散了她的骨架,不留神跌倒在地。我急忙窜去,搀扶起来。她激动地搂着我,一时间凝噎。好半天,才说,我还以为三儿呢,没搭话。你怎么回来了?她眼中尽是喜悦。
她也不等我答话,便拽起我向屋内晃去。许是想让爷爷给我倒点水,她语无伦次地叫嚷起来,叫出好多名字,但却是一些亲戚的。我摇摇头,暗叹:奶奶真的老了。
我帮奶奶将豆子搬进屋内,一起剥。这时候的奶奶,充满了劲儿,剥豆子的速度很快,我硬是撵不上。豆子剥好,一股脑儿倒在锅子里,咕咚咕咚,蒸汽舒展了奶奶的皱纹,也让我眼神有些迷离,恍惚间看到奶奶年轻了很多。
那晚,吃过豆子,我在奶奶沉爱的目光凝视下,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梦里,我又回到了儿时,青翠油绿的柳树,随风摇曳着,将风划出波浪似的涟漪,一圈圈蔓延出去,与奶奶秀长的银发交相辉映。
如此,美丽!
如此,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