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中的妻子重要，还是收养的孩子重要？我向来不会纠结这些哲学问题。
　　
　　 一．小幺
　　 闹钟还没来得及响，落地窗已蒙蒙欲亮。我掀开被子下了床，拉开了厚重的棉质窗帘。东边海岸，初阳未升。天是阴沉的灰，星星殚精竭力地绽放完了最后的暗淡；海浪像铅水一样唰唰作响，淘洗着永远洗不清的海滩；高楼、街道、树木被黑夜融成一滩墨汁，大地仍旧黑乎乎一片。
　　 我没有看到任何光，看到的只是黎明前最黑的夜。
　　 “莫里斯，莫里斯。”一条柔软的胳膊从我的左肩探过，阿曼达温柔地贴在我背后，抱住我。一股适人的暖意和她的声音，唤回了我游走的灵魂。我用左臂揽住她圆润的腰肢，脑袋左侧，给了她晨安的亲吻。我们彼此相视淡淡一笑，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重复着。
　　 “我把你吵醒了。”我对她说。
　　 “我也睡不着”，阿曼达搂着我，她将下巴抵在我的肩上说，“今天是收养日，因为珊贝。”我的身体随她轻轻摇晃，踩着着慢三步的舞蹈节拍，分不清是该开心，还是该伤悲。
　　 珊贝，我可怜的女儿，再过两个月零五天，就是你十一岁的生日了吧？为什么我早已记不清你的模样？昨晚，你离去之后的这第两千五百一十七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看着那灰暗的天花板，一整夜都在努力地回想着，你生前带给我们的一切。
　　 正因如此，直到上个周我和阿曼达才下定决心，去收养一个福利院的孩子。
　　 驱车前往福利院的途中，黎明的曙光才划破冷夜的死寂与黑暗。金灿灿的阳光，为山河大地镀上了一层金箔。暖融融的光打进车内，坐在副驾的阿曼达实在太美了，为了迎接我们的孩子，她特意化了妆。我们的车走在环海公路上，这条路的尽头似乎能让我们重归以往的和平安详。
　　 “莫里斯医师，你们的收养申请，当天就批下来了。夫妻双方都是医生，难得有你们这么好的条件。”福利院的嬷嬷五十岁出头，穿着黑袍披着白头巾，在前面带路，她的肚子圆滚，里面盛满了肥脂腻油。
　　 阿曼达一点都不喜欢她那愤世嫉俗的长相。确实，照顾孩子，这位嬷嬷肯定没有什么耐心。“我们同样是被上帝抛弃的孩子。”我跟在嬷嬷身后，低声对阿曼达说。
　　 嬷嬷回过头强行笑脸，脸上的赘肉埋住了她本来凶恶的眼睛，我更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她说：“欸，这边有好几百个孩子。总会有一个你们喜欢的。”
　　 拐过几个墙角，渐渐地，我开始听见廊厅走道那嘈杂的嬉闹声，那天籁之音如琼珑迭起，回荡在福利院高耸的雕花穹顶上方。嬷嬷推开一扇门，三十几个虎头虎脑的孩子齐刷刷地转过了脑袋。五年来我第一次看见过这么多孩子，看着他们那黑洞洞的眼珠，竟然觉得有些害怕。可能是死在我手下的孩子太多了，心里不安。
　　 “乔尼佛儿，”嬷嬷指着其中一个最高的男孩子说，“他是我们这里成绩最好的。”“这个，安东，是我们这里最乖的。菲儿，我们的小才女，你肯定想看她的作品……”看过她介绍的几个孩子，我略瞟一眼，才知道嬷嬷那生硬笑脸，只是想埋住她想要隐瞒的眼睛。
　　 “还有，还有我们的寿星，岳安，医生说他能活到15岁。”嬷嬷放高了嗓音，这一定是她当下最觉荣幸的孩子了，“瞧瞧他的小膀子，多结实，要是搁我们的年代，他至少是个运动员。”
　　 我看着6岁多点的岳安，在他身上，我确实看不出一点外露的疾病，他的眼中带着倔强的骄傲。希望他真的能活到15岁，对于孩子来说，15年足够了，至少15年的时间，他可以不用长大。但我不会收养他。我总是希望能有一个孩子，长着我记忆里那熟悉的面容。总是希望，所以总会失望。
　　 嬷嬷发觉到了，我从不隐瞒内心的失落表情，她牵强地笑了笑，侧身从孩子群里面走了出来，说：“我们还有好多个房间。”紧接着第二个门，第三个门，第四个门……
　　 一次次打开的，是地狱之门，一次又一次，让我跌进那些数也数不清，黑洞洞的眼睛里。在那些高高矮矮的孩群里，我竟看见了A—1350。这让我又一次回归了我噩梦的开始：重症抢救室，灼目的手术灯，浅蓝色的衣护服，沾着血迹的橡胶手套，冰冷的手术刀，污浊不堪的消毒皿，画成直线的心率图，被开膛破肚的男孩儿的身躯，他的手伸出手术床外，那手腕上印着深蓝的标记A—1350……
　　 “莫里斯，你的脸色不好，我们回去吧。”阿曼达有些心慌地对我说，“明天我们再来——明天。”
　　 我又走了神。我对阿曼达说：“我想我等不到明天了。”如果今天我找不那个孩子，我相信自己即将命不久矣。我搓了搓脸，转过去问不知所措的嬷嬷，“重症护房在哪里？”，仿佛一个声音在那儿呼唤我。
　　 “莫医师，我想你不会喜欢那些孩子的。”嬷嬷无奈地说，带着我们下了楼。我站在那扇大门前，这扇门的颜色更深，更厚重。没等我们打开，里面就先出来了两个护士，推着一个小床，上面蒙着白布，白布下面是一个六岁多点的孩子的躯体……我走了进去，阿曼达站在门外，一步不敢往里迈。
　　 屋内四周是蓝白的腻子墙壁，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方形水晶柜由柔软的树脂融注成型，摆列在内。这些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孩子们就生活在透明的笼子里，他们的年纪大概从三岁到九岁不等，有的是畸形儿——眼睛或者耳朵没有成形；有的是动过不知道多少次手术，才得以在这笼子里苟活；有的病态严重，身上还插着好几根置留针，可能熬不过今天晚上；而有的笼子，已经空了……
　　 我漫步在这大厅里，内心终于回归了平静，医生的职业注定了我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不会觉得不安，这是一种职业病，一种心理变态的镇定。
　　 直到，一个八岁多点的小姑娘，光着身子，蜷睡在那柜子里，她的头发银中带粉，连皮肤也透着一种胶质的粉色，她躺在里面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右手捂着胸口，平稳地呼吸着。
　　 我蹲下身，仔细观望她那面庞，高高的鼻梁和修长的睫毛像个混血儿，她额头的静脉处残留着输液针头的淤青，左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是一条八公分长的手术刀口在缝合之后留下的伤疤，那疤痕像一只蜈蚣闪着光，貌似是做过类似心房隔瓣的手术。手背，肩膀，脚踝处都有着星星点点的针印——一个营养不良的可悲的“动物”，好歹，那张可爱的脸看起来还算得上健康。
　　 我把手掌打开，贴在在我们之间的树脂玻璃上，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将那虚弱的手与我的手合并，隔着这薄薄树脂，我能感觉到她掌心那模糊的温度。她蓝色的眼睛中带着一点翡翠的碧绿，瞳孔周边包裹着一层粉色的屏障。那眼中竟带着悲天悯人的神色，还有同我一样淡淡的游离与忧郁，这双眼睛让她可爱地有点可怜了。
　　 “曼达，曼达。”我叫着门外的阿曼达，“曼达，过来。”站在门外的阿曼达一定不会懂，为什么那么多健康的孩子不收养，反而跑来这里看这些苦命种。但当阿曼达看见这水晶柜中的孩子时，我亲眼所见，她感动的落下了泪。
　　 “像珊贝。”她跪着，将脸贴在玻璃上，泪水化了她今早刚画的眼影。
　　 嬷嬷母牛一样的嗓音传来，“莫医师，我们当然希望这小妖怪能健健康康的，可专家们说了，她活不过1个月。”嬷嬷接着说，“不过你们是医生，你们照看再好不过。”
　　 唯有这个孩子，让我感觉熟悉。跟她心灵交流的那一刻，竟然让我忘记了一直紧随在我身后的嬷嬷。
　　 “你叫她什么？”我瞪着眼，面无表情的问着这肥胖的老巫婆。
　　 “小……小……小妖……”嬷嬷回着我的话，有些哆嗦。
　　 小妖，我对嬷嬷说：“妈妈，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就她吧。”
　　 在办公厅里，我和阿曼达办好了一概的手续和签名，等着带“小妖怪”回家。工作人员递给了我们一份编号为H—22xy320.11的档案，里面是她的资料。有她生父生母的照片，父亲是英国伦敦人，母亲竟然是中国广东人，两人做食品贸易，在两年前的大动乱中死去了。看到她的出生日期，才发现她竟然已经快10岁了。
　　 上面没有她真实的名字，只有与档案编号相同的代号。放在档案里的还有一沓厚厚的体检材料，上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英文，资料上记录的除了心肌衰竭和已经显现的阳性HG病毒外，没有别的病症。但这两种疾病，每一种都是致命的，心脏的衰竭程度决定了她还有一个月的活头，而我只希望HG在短期内永远都不会复发。
　　 “莫里斯，给她起个名字好么？”阿曼达说，“我们应该满足。”
　　 “小幺”当这两个字从我圈成圆形的嘴唇出来的时候，我满足地笑了。
　　 “代表什么？”阿曼达问，“汉语吗？”
　　 “恩，阿拉伯数字1的一种汉语读法，与妖精的妖同音，在家中代表岁数最小的孩子。”
　　 “这个名字只能家里用，只能算昵称。”阿曼达说，其实，她在打算收养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找了很多好听的名字。
　　 “我不擅长起正名。”我对阿曼达说，“想必你已经想好了吧。”
　　 “就叫她，莫妮儿。”
　　 “挺好的。”我说，“好听又好记。”但我永远只会叫她小幺。这只需要你圈住嘴唇，舌尖放松不必贴住牙齿，下唇方肌拉动下唇向下，两次发音——小，幺。
　　 嬷嬷们收拾完后，将她带了过来。她就这样站在了我的面前，头上扎着一个奶白色的发卡，我简直爱死了她那粉色的小长发，以及她那绝无仅有的忧郁神色。为了让她那干恹恹的小脸显得有点血色，嬷嬷们在她脸上扑了一点粉。百褶长裙里面，一套干净的贴身护服，遮掉了她身上所有的疤痕。她右手里拎着一个画着十字的小药箱，脚上穿着一双小巧的护士鞋。
　　 阿曼达上前问她“你会说话吗？汉语还是英语？”
　　 小幺没说话，楞楞地站在哪儿，看着阿曼达身后的我。我对她笑了笑，用英文说：“先回家，我们准备了惊喜。”我把她抱上了车。
　　
　　 二．死神的沙漏
　　
　　 我不是丁克一族，也不是童恋癖。我的妻子阿曼达也不是，我们只是一对平常夫妻，活在一个非常的社会里……
　　 HG病毒，hourglass，又称死神的沙漏，在电子显微镜下它是一个两头被平削的“8”。这种沙漏形状的病毒，一直在默默地为人类的寿命倒计时。
　　 大概在十年以前，婴儿的死亡率逐年上升，超过了正常值的三倍。医学院的专家们才从病死的孩童体内，分离出了HG。并且宣告，这种病毒只针对新生儿，属于人体免疫缺陷病毒的一种，死亡率100%，潜伏期长达16年，传播途径不明确。
　　 起初，患病的人群仅限于西伯利亚地带的黄种人，后来才出现在黑人和白人的孩子中，科研人员调查说是由于新生代婴儿体内RNA片段缺失导致的。政府开始鼓励各人种通婚，说可以弥补基因的缺失。那时，我在美国修习医药学博士，和阿曼达相识相知，在政府福利的扶持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可不管什么人种通婚，那感染率仍旧下降的可怜，HG瞬间成为了比艾滋可怕万倍的全球疾病。
　　 珊贝死后，我和阿曼达作为高级医师，被调遣在这座位于中国南海的人工岛屿上。谣言说HG是一些种族歧视的人群研制出来的，专门针对黄种人的基因病毒，两年前的大动乱以此为导火索，让很多国家，彻底陷入了无政府的状态。我爸我妈，任何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属都没能逃命。只有我和阿曼达逃过一劫。
　　 我抱着小幺，走在小区曲折的小路上。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我怀里仰着脸，睁着那双绚烂迷人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早上没刮干净的下巴，我腾出手，摸了摸，胡茬子扎的手疼，我抿了抿嘴笑了笑。用广东话说：“胡茬子好看，还是鼻孔好看？”
　　 小幺笑了。
　　 那是我见她第一次笑，她笑起来像我十八岁时的初恋情人，脸颊上浅浅的酒窝，容下了最纯净的甜美。阿曼达开了家门，等小幺在客厅的地板上两脚站稳，我才舍不得地将手从她身上挪开，我推开她卧室的门，问她：“系甘咩（喜欢吗）？”
　　 在接她回来之前，我们就已经准备好了礼物，客厅里放着两个牛皮纸包裹的箱子，一个装着一米八高的大版泰迪熊，另一个里面包裹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电轮椅，桌子上的果盘里摆满了各色糖果。我们收拾了那个空房间做她的卧室，将屋内装点的五彩缤纷，墙壁上贴满清新的海报，各个角落都用星形和心形的海绵装点着。
　　 她自己踩掉护士鞋，颤颤巍巍地赤着脚走向礼物跟前，阳光透过落地窗，饱满地打在她幼小的身体上，在她背后形成一圈光晕。
　　 “钟意”，她说着转过头看了看我，嗓音甜的跟铃儿一般。她走到桌边，对那两个庞大的纸箱置之不理，只是伸出胳膊从果盘儿里，拽出了一颗头埋在糖堆里的棒棒糖，然后揪掉了那深蓝色的糖纸，将糖呷在嘴里。
　　 “你们说的什么话？”阿曼达听不懂地问。
　　 “我们的家乡话。”我说，“这是最大的惊喜。”
　　 小幺听得懂英语和少量的汉语，但广东话，是只属于我们之间的语言。
　　 “我没有力气拆开他们，不过谢谢你们的礼物。”小幺说，她显得太客气了，融入家庭，还需要时间。我努力去营造一种开心的气氛，希望能解除这种尴尬。于是我握着她软绵绵的小手，拉开了礼物上系着的那大红色的蝴蝶结活扣，然后拆掉箱子的外壳。这一定是一件很糟糕的礼物，小幺看着那白瓷质的轮椅，说：“我不喜欢它，我希望我永远不用坐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