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跑马山上(散文)
“跑马山”的地势非常有趣,海拔两千三百米左右,山顶自然凹陷,形成漩涡似的深谷。这深谷是一个小小的村落。要上山的人得下山才进得了山,而下山得先上山才出得了山。谷底有不少梯田,稀稀落落的房子建在梯田中间,站在山顶可以看见从那里升起的炊烟,还能听见几声回荡在山谷的狗叫。条件所限,此处的梯田种不了水稻,只能栽种土豆、荞麦、萝卜和豌豆这样适宜高山生长的作物。
雪来之前人们会赶着摘豌豆,几乎所有的山民这个时节都在忙碌。跑马山也不例外。要想冬天清闲,除非不种豌豆。
我和我那位做豌豆生意的朋友正是为了打探跑马山的豌豆价格而来。他是个汉族人,不会说彝语。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娇妻。之所以说“娇妻”,是因为这位朋友的身材实在不瘦,显得他妻子特别娇小,苗条。
很不幸我们撞上一阵大雨,瓢泼似的把我们浇成落汤鸡。他夫妻二人长期与外省老板用标准的国语商谈豌豆事宜,因此雨来之时,他们也习惯性地用标准国语和老天爷交谈。雨大得没有办法赶路,只好站在一棵大树下避雨,最后担心被雷劈干脆站出来淋。好在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我们把三轮摩托找地方停好,狼狈不堪地到达谷底,已经冷得牙齿打颤,饿得话也不想说了。
在谷底和一个年轻人说话,聊了半天知道他是我中学时候一位同学的哥哥。我喊他谷主。他说他的弟弟现在是某乡政府的一般工作人员,官不大,但是比他强。我不知道他说的一般工作人员是怎么个一般,倒是他本人很不一般的杀鸡招待了我们。
我那位汉族朋友虽然不懂彝话,但是非常了解彝族规矩——他吃了鸡头——鸡头在这里代表的是这位彝族人家至高无上的欢迎,你吃了,就得回以起码的心意。就算你没有吃鸡头,鸡是因你而死,你总得表示表示。所以他给了这位谷主不满一岁的孩子五十块钱。对这些规矩我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因为少年时候的家训是,如果有人不管送什么东西给我们,一定不能让那人空手回去,比如送你一簸箕酸菜,一定要记得在簸箕里放一包哪怕是盐巴那样的东西。这是尊重。你回的东西哪怕轻得不值一文,对方也会很开心。
饭后,谷主给我们烧了一堆火,坐在门口讨论豌豆价格。大概为了想要表示他的豌豆比别的人家的豌豆长得饱满耐看,等我们烤得衣服干透了,他决定亲自带我们摘豌豆。
到了地里才知道这位谷主的父母一直在忙碌。就是刚才下大雨,他们也披着薄膜冒雨采摘。总之在雪来之前一定要抢摘第一茬最有卖相,结得最好的豌豆。
谷主的母亲告诉我们,第一茬豌豆不仅卖相好,吃起来也香。她点着了一支草烟含在嘴里。
我剥了几颗生豌豆吃,是一股雨水和豌豆的清香。
“这里叫‘跑马山’。可以跑马么?”我自言自语。
“我们就是马。在这里跑一辈子啦。”谷主的母亲指着豌豆地,开玩笑说。她脸上的皱纹挤紧了,被草烟呛了一下。
我那位朋友口沫横飞地和豌豆主人砍价,因为他现在不饿也不冷了,肚子里的鸡肉给了他足够的力量,使他在那里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他帮着摘了半撮箕豌豆,像狗熊一样弯着身子,肚子上的肉被弯着的大腿挤出来,鼓在那里。
谷主的父亲从始至终在摘豌豆,他脸上挂着笑意但是没有说过一句话。他身边不远处的田埂上站着他家的矮马,那匹马只发出吃草的呼呼声,这位父亲也只发出摘豌豆的声音。
那位朋友和谷主始终没有将豌豆价格谈拢。但是他们谁也没有离开豌豆地。他们坐在田埂上继续下一番讨论。
“你知道我是生意人,这样的天气,这么高的海拔,我开三轮车来这里非常辛苦。如果现在这个价格不卖,你只能用马驮。它能驮多少?”汉族朋友给谷主递了一支香烟。
谷主看了一眼他的马,眼里充满自豪的神色。他向我们保证,这匹马虽然小,可它从来不认为自己小,它认为它的脚力比全村甚至它见过的所有马的脚力都好。它认为它相当强壮。在一次火把节的赛马会上,它差点跑赢了一匹比它高大威猛的马。谷主特别强调,这匹马的本领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如果我们不能答应他坚持的价格,他会考虑用这匹马将豌豆驮下山去,找别的买主。
“我看它比豌豆大一点罢了。”汉族朋友的妻子指着那匹矮马毫不客气地说。
谷主走到梯田的一边去,他左右看了一下豌豆地,又看一下那匹矮马。从地里扯起一把豌豆叶子递到马嘴边。
这时天色渐晚,密匝的林子里传来的鸟叫使寂静加深一层。白天那阵大雨没有什么影响,月亮早早地挂在背面豁开一条口子的山梁上,那里树木繁多,此时看来仅是一道道黑影。夜色还没有黑透时,月光还不能铺展。此刻仅是不明不暗的光景。我感觉自己站在一个簸箕里,抬头看见的天空也只是比月亮大一些的圆盘,看着像是一个在圈里,一个在圈外,实际上都在圈里。
谷主的父母还没有打算收工。他的母亲卷起衣裙的下摆,将它扭成一个兜,用来装豌豆。她的眼睛凑到豌豆藤上,白天绿得很亮眼的豌豆叶子模模糊糊地缀在她的额头,使这位年迈的母亲看上去更加温柔慈祥。她一只脚的膝盖触在地上,半跪着,夜色完全降临时淡白的月光也降临了,灰蒙蒙像一件旧衣裳穿在她的身上。
他们始终没有将价钱谈妥。我那位朋友很不甘心,这一趟不能白来,他决定答应谷主的盛情,在此暂住一晚,明早继续讨论。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火塘边,盖着谷主特意为我们准备的羊毛披毡。火塘的另一边睡着一条狗,它身上的跳蚤半夜袭击了我们。
第二天谷主杀了一只瘸腿的鸡。还搬出他储藏了一阵子的包谷酒。
他们在酒桌上又谈起了豌豆的价格。虽然称兄道弟,但始终坚持自己的条件。他们各有各的道理,谁也不能说服谁。我那位汉族朋友说,他要费很多时间和精力甚至浪费很多口水才能从外省老板那里赚到一点小钱。他有家要养,有孩子在上学。他国语糟糕,可为了与外省老板沟通,他必须要学。总之,如果这里收购的豌豆价格过高,他所有的付出都是白干一场。
而那位谷主,喝了酒口才没有生意人好,说话笨拙但是理由让人感动。“这豌豆是我妈妈种的。”他说完这句话就不知道往下怎么说了。他往那位汉族朋友的碗里添几块鸡肉,说这是高山鸡,味道比山下的好很多。生意人的生意都是在酒桌上完成,但是谷主不是生意人,他只会在酒桌上介绍他的鸡肉的鲜美,介绍比他强一些在哪个乡政府当一般工作人员的弟弟,介绍那一片豌豆的长成出自他母亲之手。
谷主的父亲也喝了不少酒,但依然沉默寡言。他出门去准备放羊时撞在一面墙壁上,险些将头上包着的彝族帕子撞落下来。
我走到门前,看见谷主的父亲醉醺醺将几只山羊赶着走向昨晚月亮升起的方向。昨天我们也是从那条羊道下来的,路面尽是羊屎疙瘩,还有几只谁穿烂扔在路上的旧鞋子。谷主的父亲慢腾腾走在羊群背后,一直不说话的他居然在那里唱起了牧羊的歌,底气不足但沧桑有味。
那位朋友和谷主也走到门前来了。他们继续昨天没有达成协议的话题。谷主的母亲在马槽里倒了半桶水,她赤着双脚,从房子背后牵出那匹矮马。它走路有点偏,后蹄子好像受了伤。难怪昨天傍晚在豌豆地边吃草,它吃完周围的草就不走动了,非常安静地站在那里。
谷主尴尬地看了我们一眼,转过头去。我那位朋友停下正在和谷主讨论的话题,他看向那匹马,和那位赤脚的母亲。
原来这匹马正是去年驮豌豆下山时走伤了。现在它是一匹毫无脚力的马。谷主想把它卖掉,但是最后没有卖,他说它从来没有让主人失望过,它的脚力一定可以恢复。
我那位朋友大概受了某种感动,也或者是争论得疲惫了,他答应了谷主坚持的条件,将这几天摘来的豌豆全部买下。
我们爬出谷底,重新站在山顶公路上。谷主的那匹马和他的母亲又出现在豌豆地里。只不过从这里看下去,看不出马受了伤,也看不清他母亲低下去触到豌豆叶子的额头和半跪在地上的脚。
可能明天还会有别的收豌豆的人来跑马山。但是他们不一定会发现那匹马的蹄子受了伤。
马的蹄子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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