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从前】牛记者(散文)
“牛记者——”
每次父亲路过村口,看见一位满脸胡须,带着一顶“火车头”(雷锋帽),衣衫上满是污垢的沧桑的中年汉子站在门口,便带着嘲讽的口吻招呼着,这个汉子也不说话,憨笑着目送我们离去。
我总是在这时候对父亲透着反感,父亲也在经过他身边后便凝起笑脸,母亲也不去指责父亲,只常淡淡说一句“你多那嘴干啥”。
那个牛记者一年四季好像都站在门口,一年四季总带顶“火车头”,一年四季见了村里人都是憨憨地笑,也不说话,目送着大家从自己的家门口经过,也很少有人和他搭讪。大家谈起他都称呼为牛记者。
牛记者的家就在村口,他的家是有一小院的三间的土房,朝着路边的这堵墙裂了许多缝,通过缝隙能看见顶着这堵墙的许多大小不一的木头。这堵墙后来终是坍塌,空出的地方摆了些许荆棘。又过了几年牛记者的家实在不能住人了,牛记者的亲弟弟便在另一侧为牛记者盖了一间20平米左右的砖瓦房。
每逢节日,不管是中秋还是端午,或者新年。牛记者便会戴着他的“火车头”在村子开始挨家挨户讨饭,父亲总是很反感,“关了门,别理他,这种人就该饿死。”但每次还是给了好多东西。
总是每过些日子,父亲从外面回来又会气愤地说,“你说那牛记者,要那么东西,要回去不管,熟的吃食烂掉。麦子,面都能发霉倒掉,真不知道是啥人?”
“这个牛记者又跑乡政府耍赖皮,要扶贫东西,听说还在县里没有拨下来,他就去县扶贫办,坐那不走了。也是扶贫办的老熟人,扶贫办就给了点东西,告诉他具体的需要到乡政府去领。这倒好,他回来后,等东西一下来,啥都拿,还说要是不给就去上访。现在政府不像前几年,都讲究以人为本,就害怕上访,现在牛记者都是乡政府,县政府重点看护对象,听说专门指定人盯着。”这是叔叔的声音。我从内屋走出来。
父亲接着说,“像这种人,又不是缺胳膊少腿,也不是脑子有问题,身体好好的,就是好吃懒做。现在社会好了,就惯着这种人,同样的地,庄稼庄稼懒去种,打工自己又闲累。我那次车子上他家门口的斜坡很费劲儿,他就在旁边,看着都不帮把手。”
“那叫种庄稼,几十年了都不施肥,草长得比庄稼还高,还不知道能不能收回种子,现在有了低保,那两三亩地都荒在那了。还帮你,都成神了,我有一次喊人家,就站那看着,动也不动。”叔叔给母亲递过多一把铁钳说道。
“文化大革命生产队那会儿,就天天带个火车头,现在夏天都带着,也不嫌热。”父亲抬起头又应了,手里正捣鼓着有点损坏的铁锨。
一片云朵悠悠地在蓝天上飘着,又隐藏到了门前一大片一大片绿树叶里。父亲和叔叔也一起走了出去。
我带着疑惑和好奇去询问正在做饭的母亲。
母亲看了一眼,她似乎也听到了院里的谈话,也没问什么,边做饭边告诉了我一切。
牛记者,原名叫牛满堂,家中兄弟二人,牛满堂是长子,大概是五零年出生的人,比父亲年龄要大点,上学也高两级,和父亲一样在高中时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原因被迫放弃了学业。
牛满堂并没有像父亲一样的大多数人夹着尾巴做人,他带了顶“火车头”,別了红袖章,从此就成了红人。当人们热火朝天地学大寨,他拿起了笔杆子,一篇篇激昂的红色文字从他的红色的钢笔下走出来,这一篇篇激昂的红色文字也让他迅速红了起来,牛满堂从此就成了牛记者。大家在田里挥着锄头,他在背后画着肌肉,大家在河里抬着石头,他在路边喊着口号。
妇联主任见了牛记者精神抖擞,举起拳头;乡长见了牛记者,临走时笑呵呵地说,牛记者您走好;县长见了牛记者,沏了杯茶,端坐着笑容满面。
村里的老人见了牛记者,递上自己的旱烟袋;村里姑娘见了牛记者,低着头躲着走过。
父亲因为嘀咕一句,字写得那么好,文章写得那么好,就不能道点苦酸。他差点被关了起来,终因牛记者念及乡情,收了爷爷的笑脸,手下留了情。
正当牛记者红火的时候,牛记者的父母相继去世,牛记者办得风风光光,村里乡里能出动的都出动。弟弟成年分家时,牛记者也是长兄如父,四间房子一个小院,给弟弟在院外房侧面开了个门,分给一间。
天下起了小雨,打湿了地面上浮动的尘土,这是那年春季的一天,牛记者也像往常一样风风火火,戴着“火车头”,插着钢笔,别着红袖章,走进乡政府,他却明显感觉到了变化。
乡长对他也没露出笑脸,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来了”。还没等他坐下来,乡长接着说,“牛满堂”他听着有点不舒服。看到他不悦的表情,乡长也没停下来,或许乡长根本就没抬头,继续说,“正好要找你,中央有文件了,也下了通知,我们组织开了会,以后不准写大字报,红袖章也不能戴了。你们报社肯定会给你专门通知学习的。行了,也没啥事,我还要组织去学习新的文件,你就先回去吧。”
这时候外边的雨有点大了,浮动的尘土要么紧粘在地面,要么被冲的一道一道。牛记者心中十分不悦,他看了看县长门后的黑色雨伞,又看看了红袖章,笔直地站起来,理了一下“火车头”,转过身,直挺着有节奏地走出了门。
这春天的鸟儿真是讨厌,整天就只会为了找点吃的唧唧喳喳,牛记者走在回家的半路上铁青着脸心里抱怨。
走了一半路程,牛记者停了一下,转身又快步折返到乡上,搭了辆车到了县里。县长没见着,报社他也受到了同乡类似的待遇,更让他气愤的是他新写的稿件,社长看了一眼说,“以后写点实际的,最近不要写啥稿子,先在家里呆几天,等通知。”然后就戳到他面前。
牛记者一路上看什么都不顺眼,回到家中倒头就睡,却始终睡不着。
那激昂的岁月好像也隐在了窗外的夜色里,被时间拉上了窗帘。当村民只能流汗挣工分,换粮票布票,他可是握着红色的笔杆子。他忙活写一篇文章,就顶上村民十天的劳动。想了想牛记者浅笑着入了梦乡。
又过了些日子,牛记者觉得越来越不对劲,大家竟然敢公然分集体的财产,还开始了丈量均分土地。牛记者坐不住了,他义正言辞地去劝阻,村长开始还笑着解释,后来干脆没一人搭理他。牛记者想去乡上质问,他想去县里询问,他想去报社呼吁,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脚步没听指挥,径直带他回了家。
合衣躺在床上,一缕刺目的阳光刺在树叶上,泛着嘲笑。牛记者红色的笔杆在心里燃烧,红色笔尖将红色的文字点燃。
他连写了几篇大字报,顿时牛记者心中燃烧着激昂。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在深夜,去干这样光荣捍卫集体的事。第二天,人们发现大字报贴满了乡政府的院墙。
中午,蝉的肚子鼓囔囔地贴在树干上,这堵住了嘴的生灵,内心的声音却比所有人都激昂。牛记者把红袖章从枕头地下翻出来拿在手里,这些人啊,都自个为了自个在田地里拼命地刨着,这不是公然助长资本主义?想到这里他又拿起了火车头,拍了拍又放回枕头边。一阵脚步让门口树上的蝉警觉了起来,不再叫嚣。牛记者似乎不自觉地有些紧张,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吓了他一跳。
牛记者下了床,在床沿上坐着停了片刻,双手拿起“火车头”,戴在头上,理了理。
“谁啊?”牛记者来到院子。
“我们找一下牛满堂。”门外应了一声。
这个许久没听到的名字,似乎并不属于自己,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停了一下,理了一下“火车头”,打开了门。
“我们是公安局的,关于乡政府大字报的事,笔迹对照你有嫌疑,到局里配合调查一下。”牛记者呆住了,木然地被带上手铐。在手铐刺眼的光亮里闪过了高挑的帽子,胸前挂着的大牌子,牛棚,他被两个人拧着胳膊,台下全是人们激昂的批斗声……
几天后牛记者回来了,几天后牛记者在家门口亮了像,几月后牛记者再也没去过报社,几月后牛记者胸前的钢笔不见了,几月后牛记者也刨着自家的田……
牛记者到了35岁的时候,终于有姑娘肯嫁给他了,也没找媒人,也没办婚礼,白白胖胖的姑娘总是撒着鞋子,不论见了谁都嘿嘿地笑,从来都不说话……
又过了两年牛记者开始要饭了,出门时忘记了理理自己的“火车头”,衣服也开始脏起来了……
听人说,同村死了婆娘的男人,经常晚上出入他的家……
听人说,其实他看见过,可是惹不起,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43岁的时候牛记者有了个男娃,男娃被丈母娘接走,养到4岁时,被牛记者强行带回家。这时候我离开村子。
去年,听母亲说,这男娃小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家跟着牛记者闲转悠;偷人家摩托车被发现毒打了一顿后,便随了自己的舅舅一起去外地打工……
“牛记者——”
一位老人转过身来,笑呵呵地望着我,身旁的年老的妇人撒着鞋子,傻笑着,懵懂的男娃低垂着头,探出幽深的眸子……
算来牛记者快70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