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阴郁的天气，加之今天要与学生欣赏《项脊轩志》，此文语言平实，细节见出归有光几十年生涯中绵绵不尽的苦楚和思念。心情受这两种感觉的影响，总觉闷闷的。兀然深陷椅中，良久深思，忽然想起晚年李清照那首《临江仙》，其中几句反复咂磨，“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总觉时下虽非上元佳节，这份心情却是几分相似。
　　 “任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付与这断壁残垣”。红楼中，黛玉隔墙听了梨香院几个女孩子的这几句唱词，竟然步不能行，不得不停下，愈品味，愈觉悲凉。李清照早年幸福伉俪生活中，曾一起出城踏雪寻梅，那时节正是上元佳节。而晚年风霜相摧，流年远去，他乡飘零，再遇佳节，她竟不能持，只觉踽踽独行，真是几般的无意思没心情。
　　 想来，人对外物有所感，还是源自内心对生命、对经历的感喟。一颗善感的心、一个变化的人生、一份期而难得的情怀，总是这样交织在一起，难解又难分。那些深思忧叹、感风吟月的文字便也是这样来的吧？恰如今晨，两节课后，雾霾依旧，课文中淡而永的忧伤情怀还没散去，于是，我也便有了一份偶尔得之的感喟。想一想，那写文字的震川先生、那红楼中的黛玉、那孑然独守的李清照，都曾为流水、落花、红颜、青春叹过。就算留下了不朽的文字，终于还是回归到了生命的那一个点，从此，再无叹息，从此，引起后人不尽叹息。这是一种通过文字、季节、生命、心情等等贯穿了古今的一种共同悲吟。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最是人间留不住的似水年华，她融在了词里。当我在飘飘忽忽的思想九重霄中玩味这两句时，忽然想起陈年旧事一件。亦是上元节，却不悲伤，因为那是属于青春年少时的彩色细节。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带着省城生活半年后的略微骄傲和成长回到故乡。故乡是北方的一个小山村，位于大兴安岭南麓，上世纪五十年代前，还几乎是蛮荒一片。村子南面一条公路与其他连队相连，北面则是看不尽的山林和开垦了的土地。一条东西路两边散布着百余户人家。村子不大，我家就在村子的西北边，后面是进山的路。
　　 冬天，对东北人来说意味着“猫冬”开始了，在那个只有电视机录音机的时代，村人们还是很注重家与家之间的串门的。吃了下晌饭，家里炉子点着了，火炕烧好了，大人孩子们就开始串门了。寂静的冬夜里，雪精灵在村庄的上空观察着，只听一家的门咣当一声响，接着一阵踏雪的轧轧声由远及近。再近一些，就到了另一户人家。门自是不锁的，推开，透过主人家封着塑料布的窗户，朦朦看见里面微黄的灯光映着人影。一打开二门，一阵热气马上趁机飘上房顶，同时溜泻出来的还有一地的光，照亮了雪花和来访者满身的夜色。
　　 那时候，人们还没有家家玩麻将的习惯，多数人聚到一起是侃大山或打扑克。炕上、地下，椅子上坐着，柜子边靠着。外屋的炉子上烧着热水，地上一层瓜子皮，村人们就那么乐呵呵漫天无边地聊起来。我的母亲最善谈最热情，我的两个哥哥能将一个村子的同齡人交到，所以我家的冬夜，在那些年从来不寂寞。母亲站在门口，听个音儿，就知道这来的是哪一个，若谁谁没有来，第二天一定会成为人们关注议论的对象。
　　 大人们玩，小孩子们则蹭在大人跟前，至于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则有我们的乐趣。
　　
　　 那时，我们正处于青春年少。在意一些人，刻意回避一些人，心里的想法只想对某人说，虽然不是恋恋的情结，却也难以定义。我和小妹最不爱串门，最羞涩，见人也不爱讲话。小妹不仅比我高，还长得非常漂亮。一头自然卷发，大大的眼睛像母亲，因为害羞内向，总不爱笑，小嘴总是抿着，恰因此而多了一种别家女孩没有的娇嗔。
　　 村子里，有两个男孩最喜欢小妹，一个是全，一个是波。乡间男孩所有的纯朴执拗他们都有，尽管小妹从来不给他们笑脸，尽管他俩彼此都知道每天去我家是为啥，但他们是好朋友，每个人又都觉得小妹可能更喜欢自己一点，所以总是理直气壮一些。我和小妹都放寒假了，他们也每天都来我家。母亲喜欢这两个孩子，特别呵护他们。总训小妹，让她跟人家乐一些，说说话，别半天不吱个声。小妹故我，全和波却因此就很高兴了，似乎这一趟没白来。
　　 那个冬天的元宵节，全和波，又来到我家，同时跟来的还有波的同母异父哥哥勇。勇比我大一岁，总是穿着齐齐整整的中山装，干干净净，面上总有笑意轻漾，一笑，有时还露出两个酒窝。全和波喜欢小妹，勇不是，他刚刚追求我家邻居女孩不成，可能又觉得和我说得来，稍稍也有点想转移目标的意思吧，所以，那个寒假，他也总来我家。
　　
　　 那一年，哥哥们都结婚各自过了，父母在前屋，我和小妹的房间很小，在后屋。在那个纯真年代里，我们五个好伙伴在小屋里玩扑克，没有意思，他俩又都不想回自己家。外面夜色正好，如此良夜，怎可轻率付与梦神？想了又想，不知谁的主意了，去踏雪看月！
　　 记得那时已经有九点多了吧，我们几个年轻人，找到土豆、瓶子、蜡烛，做成简单的灯笼。他们三个男孩提着，我们姊妹俩跟着，结伴就出了家门。向左一拐，就踏上了村后那条进山的路。
　　 夜色清冷，澄明的月辉铺洒天地间，只在树丛间、房子交错间留下一些阴影，此外，便是静谧、浑和、透澈、无垠、洁净、出尘的世界了。月亮，有盘的圆、珠的润、玉的清，安详平和地高挂于东边的天空，深蓝绒布般的天幕没有了白日里的亮度，却多了一份厚重和踏实，衬得月儿稳稳的。四野里，只有我们的踏雪声，此外，万籁静寂。沿着路不远就是勇家的鱼塘，塘面平静，覆着一层白雪。夏日里勇休憩用的小屋在塘边安稳地睡着。再回头望我家，一座单独的土房似也融入了这夜月的怀抱，起伏的屋脊、板木的栅栏、高高的柴垛都像换了个角色。一片纯粹的月色，将它们也铸炼得有些灵气，只那么静静地立着，也能感觉它们似在与夜与月脉脉交流。无声的月色传递了无限的情意，那树那屋那栅栏等等都也情意深深了。
　　
　　 我们几个年轻人，就这么静静地走在故乡小路上。不一会儿我们就感觉，那小灯笼似乎就是个点缀了，因为月在雪在。它红红的一点光，随着步伐，一晃一晃，调皮地跃动着，不时照亮几个年轻人的青春容颜。我想全和波一定有很多话想对小妹说，但月色制止了他们的浮躁，平日里稍显捣蛋的这两个年轻人，竟也宁静柔和起来，也许是被这月色感染了，他们竟成了温柔好青年。而勇呢，平日里就谦和有礼，从不多言，这会儿更不讲话了。我们就这样，被北国冬夜的雪景、月色吸纳，身心得到净化，忘了此番出来的目的，只是慢慢沿着路走过了鱼塘，走过了庄稼地，又走到了杨树林边的小路上。有一句没有一句的轻轻话语，稍稍打破了夜的静，轧轧的踏雪声有节奏地调和着每个年轻人的心情。
　　 至今回想那个提灯踏雪的元宵夜，我都情思翻动，似乎它在我的人生成长历程中总有些不寻常的意义。是什么？今晚，我想清楚了，也许，就在那一夜，我们几个年轻人都稍微成长了一点。
　　
　　 勇后来给我写过信，信的末尾附着一首诗，很美很短的一首诗，大意是：
　　 我捧着一份洁白的信笺
　　 郑重写下我的心情
　　 也许它如一朵干枯的花
　　 却总能说出我的心意
　　 原诗不记得了，这个意思还留着。也许一首诗，对于一个现在青年人来说不算什么，信手抄来就好了。但在那个年代，勇已经不读书了，他还这样细心写下，应该就是那个月夜的柔和静美教会他珍惜和呵护以及成长必须的等待吧。
　　 全和波最后谁也没能得到小妹的情感。多年后，他们仍是好朋友，而我和小妹多年后在回忆这两个曾经甘愿为她做一切事的男孩时，更多的是感动。全与波是最单纯的年轻人，全长得非常高，近一米九吧，一双和小妹一样的大眼睛深邃明亮，黑黑的皮肤，厚重的嗓音。波喜欢打扮，显得比朴实的全时尚得多，但波的内心是特别重感情的。他有一个哥哥，早早离开这个人世，所以波的心里特别珍重友谊，无论小妹怎样训他，从未见他真生气。他们俩个最好的品质表现在：从不对小妹说喜欢之类的话。也许是羞涩，也许是不敢，更也许的可能是珍视。那个月光堂堂、冰雪莹莹、世界寂寂的元宵雪夜，可能予以了他们更执著的信心吧。
　　 至于我和小妹，也在那个万籁有形无声的特殊氛围中，感受到了平日里没有的清凉，就像关了一冬的窗打开后，瞬间吸进一室的春般地清新。我学会了感觉自然的美好，学会了倾听，也学会了到自然中寻找安慰。路边，杨树枝干瘦削，松树则婆娑蓊蕤，一身的松枝承起一树的雪，夜幕下落下参差的树影。庄稼地里，一片银白，那是雪花反射着月亮的光。就这些，足以装扮成我以后所有伤心时得以退却疗伤的后花园。事实也是这样，在以后的岁月中，每每想起月夜下，几个年轻人踏雪而去的迤逦背影，就分外感动温暖。
　　 小妹并不是不喜欢这两个年轻人，只是她也不是讲，或许她也不懂，他们三个人谁都不讲。也许是怕讲了，就再也没有友谊了；也许，他们除了喜欢我家小妹，也喜欢我们大家在一起时的温暖。内心里，我相信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可能会随岁月而增长或消失，但它，绝对不分年龄。青春的我们，那个时候，因为整个民风的朴素纯美，人人都像先民一样不仅不会表达，竟都还有些羞涩、木讷和退缩，把内心深深地藏起来，是珍视的表现，也是无奈的结果。
　　
　　 月夜下，我们慢慢走着，小灯笼的红光抖抖地曳动着。覆了白雪的大地、披了白雪的松树、衬了月光的鱼塘都静静地温柔地听着我们的脚步声、细语声。看着我们走到杨树林的一半，又看着我们折返回来。走到我家房西头，夜已很深了。他们回家，我和小妹推门进屋，在寂静的黑色中，进入梦乡。而外面，刚刚我们提灯寻访的上元夜依旧深沉有爱地呵护着小村庄。
　　 记得那年寒假结束，回学校的第一个班级活动就是大家聚在一起说说寒假里印象最深的事。同学们也羞涩，不好意思面对面地坐，就像平日里上课那样坐在401阶梯教室里，轮到我时，我就讲了元宵节提灯踏雪的快乐。听得班级寂寂，我分明能感到同学们内心同样产生的悸动，尽管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我的声音小而弱，慢慢地说给他们听，竟不觉自己又重回了那个情境。
　　
　　 梦再好，总还是要醒来。这个回忆在我心底装了好多年，终于在今天，当情感和氛围都酝酿得极好的时候，那句“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成了打开回忆的最后一把钥匙。于是，提笔，在这个冬夜，写下我所珍视的故事，以此怀念我的青春岁月，和那些曾经拥有的友谊。而今，天涯遥隔，唯愿他们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