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老照片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年。
　　 在2005年冬至的这一天，我九十二岁高龄的外婆驾鹤西去了，无比悲痛的我们兄妹六人陪着母亲回老家奔。丧料理完外婆的后事，姐姐从自己家的箱子底找出这张照片，这是我第一次见照片中的父亲。我的心一下子颤抖起来，原来，我的父亲长这样子。父亲去世二十年，我日思夜想了二十年，我却记不起来父亲的样子，我所思念的只是父亲一个冰凉的概念，而父亲的形象在岁月的腐蚀下，已经模糊不清了。我用颤抖的手指划过照片中父亲的脸，眼前一下子雾蒙蒙的一片，就像我记忆中父亲一样模糊不清。我双手捧着照片，指尖不停的划过父亲的脸，我多么希望我指尖的温度，能唤醒父亲，能让他从照片中走出来，将我抱在他的怀里……
　　 四哥害怕我将照片弄坏了，因为这张照片是父亲留下的唯一影像资料，加上时光的残忍，照片已经被风化，不是太清晰，他想着将照片翻新一下，我这样的抚摸，会将照片弄坏了。我们不能让父亲起死回生，只能将这照片好好保存，因为这张照片是父亲生命的外形在我们心中唯一的依据，它让我们心中模糊的父亲形象重新明朗起来。
　　 这张照片是1978夏天，为给远在新疆服役的大哥寄一张全家福，以解他相思之情，父亲让在县城工作的远房亲戚——忠民哥，借了一架照相机回来，在我家厦子房（厢房）门口照了这张照片，定格了那年、那月、那日的那一瞬间，也是父亲一生中留在世界上唯一的照片，故这张照片对我们兄妹无比珍贵。
　　 按照时间推算，照这张照片时候，父亲54岁，母亲44岁。年轻的父母亲并排坐着。父亲怀里站着四哥，四哥挡住了父亲左边下颚。父亲黝黑的皮肤，高挺的鼻梁，小眼睛，额头很宽，寸头。父亲个子很高，清瘦，穿一件不太合体的褂子，估计这件褂子是父亲逢年过节和出门时穿的衣服，因为这件衣服没有补丁，从它的宽松度来看，一定是冬天的衣服。父亲双手很自然放在膝盖上，宽宽的裤管，皱皱巴巴，脚上穿一双黄胶鞋没有袜子。想必父亲挽着裤腿、光脚正在地里干活，忠民哥拿着照相机来了，父亲招呼一家人照相，大概是嫌光着膀子不好看，父亲才穿上这件宽松的褂子。想必父亲脚上的胶鞋，也是平时舍不得穿，他为了让大儿子安心服役，报效国家，让家人拿出最好的行头，算不上精心打扮，但也是用心良苦。这是父亲第一次照相，他神态端详、一抹浅笑地看着镜头，没有一丝紧张之感，表现出从容、淡定以及一家之主的威严。
　　 母亲更清瘦，单薄的身子骨，弱不禁风的样子。当时，母亲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病得起不了床，为了显得精神点，母亲头发梳理的很光，没有一丝凌乱，苍白的脸上，高颧骨，深陷的大花眼，高挺的鼻梁，圆润的鼻翼，不大不小的嘴巴，瘦长的脖子，穿了一件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格子、小翻领的上衣。我坐在母亲的腿上，也没有挡住母亲双腿面子（膝盖）的补丁，母亲穿一双自己做的方口布鞋，好像是黑条绒的鞋帮，同样没有穿袜子。虽然母亲衣衫褴褛，但绝对有小家碧玉的风韵。
　　 十八岁的二哥，站在父母亲后面，个头不是很高，但他已是父亲得力助手，听母亲讲家里盖厦子房，那时，都是土坯房，全部的土都是二哥和三哥从别的地方拉回来的。在农村，男孩不吃十年闲饭，十八岁已经能干所有的重活，是家里的好劳力。二哥椭圆形的脸，颧骨以上像父亲，颧骨以下像母亲，小眼睛，宽额头，和父亲一样的寸头，稚嫩的眼神；穿着两件上衣，有参差不齐之感，他同父亲一样很大方注视着镜头。三哥坐在父亲的左边，十六岁，感觉比实际年龄小，懵懂地看着父亲，留下一个侧面图，从他侧面看，颧骨以上像母亲，大眼睛，颧骨一下像父亲，龅牙，大家都在看镜头，唯有三哥侧脸看着父亲。想必是父亲说了一句话什么话，三哥只顾听父亲的教诲了，忘记看镜头，他穿一件母亲缝制的黑色褂子，手很自然的放在膝盖上，因为摄影技术的原因，只取了三哥的半个身子。十二岁的姐姐坐在母亲的右边，柔柔弱弱的，短头发，消瘦的脸，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子，五官组合比较精致，穿一件小碎花的布衣衫，紧挨着母亲，手很自然地下垂着，裤子显得有些短，方口布鞋，这张照片上姐姐不是很漂亮，女大十八变，十八岁之后的姐姐出落地成了麻街川的美女。因母亲长年累月病怏怏，十二岁的姐姐已经是家里的“管家婆”，洗衣做饭，收拾屋里，喂猪喂羊的活全是姐姐干。七岁的四哥，站在父亲的怀里，寸头，国字脸，浓眉大眼，眼睛像很珍珠一般，四哥是我们兄妹里长得最帅的一个，有点和连环画里的放牛郎王小二一样。黑色的褂子可能是抽出内胆棉花的棉袄，皱皱巴巴的还有些小，短裤同样皱皱巴巴，穿一双母亲做的水鞋（凉鞋），他好像是放牛去了，跑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头发一缕一缕的，他专注地看着镜头。三岁的我坐在母亲的腿上，扎个小妞妞头，大脸盘，小眼聚光地看镜头，一副乖巧的样子，也许我当时有点胆怯，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呢？小碎花的褂子，手放在妈妈的手里，中裤露出白白的莲藕腿，也穿了一双水鞋。我从小在父母的偏爱下，是家里最胖的一个，哥哥姐姐因为营养不良，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小。
　　 因为贫穷，父亲一心扑在和穷苦斗争中，再也没有照过照片了。
　　 我记忆中，父亲是大队支书，他好像有开不完的会，家里也是人来人往的，尤其是救济粮和救济款下来的日子里，我家简直就是门庭若市了，来来往往的都是为了救济款、救济粮。也是父亲最惆怅的时候，夜深人静了，父亲还坐在炕上一烟锅子接着一烟锅子抽着旱烟，考虑如何将这些救济款和救济粮怎么合理地分配给大家，家家都穷，人人都盯着这些，啥时候救济粮救济款分下去了，父亲才能松一口气。父亲冬日里，就带着村里的人开荒地、修路，修建学校，让村里的孩子都去上学。父亲常说：土地是农民的根，要想填饱，就要对土地下心思；要想富，先修路；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和改变家乡生存状况，就必须学好习，知识是力量，我们这一代人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不能让我们的后代再吃没文化的亏。
　　 包产到户的那一年秋天，父亲看着房檐下挂满的包谷棒子，满脸的幸福感：这下明年春天就不愁人了，最起码让娃娃们不会饿肚子了，要是能照相就好哩，把这丰收的喜悦告诉宏（宏是大哥的名字），让他看看，他就安心工作了。但凡家里有一点好事情，父亲常常这样念道着，要把这好消息告诉远在千里的大儿子，也常说等宏一家子啥时回来，再照一张全家福。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悲剧会来的这么快，不久，父亲被一辆大卡车夺去了生命，他一句话没有说就离开人世，离开他爱的并爱着他的亲人，他苦难与饥饿的一生结束了，却是我们活着人心中一道深深的伤痛，尤其在今天这样好的日子，这种伤痛更加折磨人，我常常想，如果父亲能多活几年，哪怕是能吃几顿饱饭，穿一件像样的衣服，看一眼他六个儿女今天的成就……我愿用我的寿命换取父亲的寿命，可是我没有能力改变这个残酷的现实，父亲走了，带着他干瘪的肚子、带着他没有将儿女养大成人的遗憾、带着他对美好生活的渴望走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让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了……留下他与贫穷对峙的精神，留下他儿女们没能对他行孝终身遗憾……
　　 再次见到这张照片是前两天，四哥突然将这张照片发到微信群里，这张照片又勾起我无限伤感，再看到这张照片我哭出声来。我又一次抚摸父亲的脸，这一次不害怕将照片揉坏了，四哥将原照片翻拍的，所以我就使劲地抚摸着父亲的脸，眼里吧嗒地流淌着。四哥在微信上和我说话，听出我的哭泣，就劝我不要哭，我们应该好好地活着，微笑地面对生活，因为父亲永远活着——他就活在我们的心里，活在天堂里，他在天堂里看着我们，如果我们这样悲悲戚戚，父亲也会伤心。
　　 于是，我擦干眼泪，用平和的心态，写下这些文字，以缅怀父亲，缅怀父亲贫穷而又苦难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