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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大地广阔,我们在此停留(散文)


作者:杨献平 进士,7341.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80发表时间:2016-01-12 10:01:07

【流年】大地广阔,我们在此停留(散文) 很多年前夏天的一个傍晚,奶奶坐在梧桐树下,手里端着饭碗,一边扒拉米粥一边对我说,平子,俺死的时候谁不在跟前都行,你可得在啊!那时我大致十二三岁,听了奶奶的话,立马放下饭碗,虔诚地说,奶奶你放心吧,我肯定会的!多年后的一个黎明,奶奶的这句话一语成谶。她死时,我离开家不到一周,还没返回单位,就接到消息。坐在从酒泉往巴丹吉林沙漠深处行进的班车上,眼泪向着窗外的戈壁天空落下来。
   此前七年,即一九九○年冬天的一个正午,爷爷在身边无人情况下猝死。埋葬他的时候,我没掉一滴眼泪。许多年后,我还只能将原因归结为我的年幼无知。那时候,我还没有看到过死亡,更没有与死亡做过近距离接触。以为一个人死了,与自己毫无关系,还有很多的亲人在身边,不会觉得孤单,也不用上愁生计。而奶奶又死了,和爷爷相隔了七年半的时间,这使我震惊。
   我似乎意识到,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丧失,是一个人必然的途程。人生人,人再埋掉人,这是周而复始的宿命。我对奶奶的歉疚,最重要的就是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她丧失生命的时候,身边只有他唯一的儿子——我的父亲。当我再次回去,所能找到的,就只是荒地里的一座坟茔。跪在面前,我还在想,爷爷奶奶的血肉早已成泥了吧,可能连骨头和牙齿也成齑粉了。
   回到家里,看到逐渐老迈的父母亲,忽然觉得,这是一种拔根的过程。父亲的父母相继无有,父亲一定感到孤单。母亲说,奶奶死后半年内,父亲隔三差五到奶奶生前住的房屋去,有时候坐在早已蛛网横挂、门前蒿草高挑的老房子门槛上,一袋接一袋抽着辛辣的旱烟。邻居看到问他,在这儿坐着干啥?父亲竟然说,想俺娘呗!听了母亲的讲述,我觉得全身发冷,连骨头都凉阴阴的。
   父亲是在怀想和重温,甚至在用静默的方式抚摸残存于他内心的那根血线。这根血线牵着爷爷奶奶,更牵着遥远的列祖列宗。这令人晕眩,因为一个人(生命)的出处看起来明朗、准确无误,但他的根却常常遥远得无法触及。
   南太行——是我生造的一个地理名词,泛指河北南部、山西东部、河南北部一带的(别整那么多修饰,大哥)太行山区。据沙河县志说,清末时,修志的人还不知道冀南平原邢台段往西五十公里外还有人居住。只说“危峰陡崖,甚难攀援,其不知几十里也。”直到民国渐渐知道,沙河县向西70公里处,不仅村落众多,且与邢台、武安乃至山西辽州(左权)等地接壤。奶奶死前,交给母亲一个黄油纸包裹。母亲不识字,拿给我看。我层层打开,里面有几张竖写的纸页,一张是曾祖父杨万身购买河沟某处田地的地契,落款是中华民国直隶省沙河县政府,时间为民国民国十三年五月十九日;另外一张内容和落款与前一张相同,时间是民国十八年九月十四日。上面还盖着县长印鉴。剩下的是民间协议书,也是购置或出卖田地的。上面有曾祖父及买卖对象、证明人的签字和手印。
   我叮嘱母亲要放好。并以此猜测,我们祖上可能是殷实的。一个重要证据就是爷爷出口成章,能流利地背诵四书五经以及后来的马列毛选部分章节。爷爷四十岁左右,因白内障失明。幼时,我刚学会写字,他给我叠了一摞报纸,订成册子。他抽着旱烟,坐在炕边上背诵《百家姓》《毛泽东语录》等,我趴在一边飞快地写。遇到不会写的,就用拼音标注。晚上躺在他身边,他讲三国和水浒传,还给我讲了自己亲身经历并发生在村庄内外的灵异故事。我吓得最后缩到炕洞边上。他听得没了我的动静,就伸手满炕乱摸,把我找到,我还在不停哆嗦。
   可能是一种轮回,爷爷奶奶没落了,父亲这一代也是。爷爷说,要不是破四旧、闹公社,咱这会也过得可以吧。爷爷小时候读的书可多了,后来那些书都让红卫兵抄走了,烧了。到父亲小时候已无书可读,爷爷奶奶也没有怎么管他。奶奶告诉我,那时候谁力气大,能干活就不用愁吃穿了。你爹十三岁就是壮劳力,和二十几岁的汉们挣一样公分。
   人在时间当中的代价就是成长、苍老和死亡。我长大后,知道了自己父母是谁,长得什么模样,就天真地想:我的父母为什么是他们呢?再大一些,尤其是借送闺女去过一次县城后,我又想,我什么会生在山里,而不是在这城市呢?母亲生气时打我,我反抗时她也说,要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忤逆虫”,俺早把你掐死了!有一次,我回击说,要早知道我会生在这里,我还不如不生出来呢!母亲气得暴跳,又要打我,我屁股一扭,冲着小路跑了个无影无踪。
   现在想来,我小时候是调皮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母亲打。不怕母亲打,就怕母亲哭。在乡村,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的尊严完全依靠自身对财富的创造或者对公共权力的掌握程度。当然,财富不是凭空而来,权利也不可能平白无故为平民所享。要想获取,并对自身安全及利益形成有效保护,就必须采取一种威慑的态度。而我们家是村里最不具备这一条件的。因为田间地头乃至口舌之间的流传,母亲常受到欺负,有的能找到由头,有的干脆莫须有。
   母亲一哭,我就知道她受了委屈,又没有人来支持她,安慰她。我干生气,想出口气却又手无缚鸡之力,自身难保。母亲无处撒气,拉过我就是一顿乱揍。我也哭,哭得不明不白。母亲多次对我说,要不是生下了你,俺早离开这儿了!我问母亲为什么不走。母亲说,傻儿子,俺舍不得你呗!没娘的孩子,是破鼓乱人捶,当娘的咋忍心哎!我自己也常常想,这样一个促狭的地方,人心犹如四周高低不平的山峦,极少植被且又棱角尖锐。要是能够离开,我觉得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可是母亲嫁在了这里,我生在了这里。从被生下那天起,就意味着我是此地人了,即使走到木星上,我还得说我是地球村上的南太行人(这样表达和前面保持一致性)。母亲嫁给父亲,是一种婚姻;生下我,就成了一个“事件”。因为,她也像我一般,把根扎在这里。从表面意义上说,她是嫁给了父亲,从深层意义上来说,是嫁给了一座村庄,一片地域。而“根”的主干,就是父亲,乃至父亲之上的祖父乃至层层叠叠的先祖,当然,还有我们周围的那些人。相对而言,我和母亲都是被扎根的,而父亲就是让我们扎根且无可逃避的主谋。一直到30岁,我还为此耿耿于怀。不是嫌弃父母,是嫌弃乡村、那里的人。最后才想明白,不是嫌弃那里的人,而且是痛恨人心人性的恶。
   令人沮丧且欣慰的是,我生在了那里。母亲疼痛,将我送到这个人世。这是最值得感恩的事情了。也要感谢南太行村庄,给我以食物,以成长的天性,也给了我性格乃至灵魂中的那些美与善、丑和恶。每个人都无法绕过,每个人都在其中被无形浸染,顽强且深入,从骨髓到毛孔都沾染了它的秉性和习气。最开始,我以为这是不幸的。一个人生在一个卑贱甚至屈辱的环境中,他的内心是脆弱的,灵魂是自卑的,生活是艰难的,命运是多舛的。
   而我也很快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恶。母亲遭受屈辱,与之肢体相对、睚眦必报,我肯定不是对手。在很多时候,我以偷偷破坏他们的财产而感到某种报复的快乐,尽管一株白菜算不了什么,几十斤果实也影响不到生存。可这种行为我以为是可耻的,它源于人心和人性深处的败坏与无道。我至今也知道,在南太行村庄,如我之为者比比皆是,甚或有过之无不及。从小,我就听到和看到一些诸如此类的事迹。某村某人对村主任不满,大年夜里,将雷管炸药放在其屋檐上引爆。某人对某人有意见,趁夜将属于某人的庄稼、树木乃至牲畜用硫酸烧死、用毒药毒死。再或,某人将女儿嫁与某人,拿彩礼钱后反悔,对方不忿,夜半,蒙面在路上将其拦住暴打一顿。
   仇恨是一种奇怪的细菌,它们时常进化,并且以变形的姿态,借人之手在人身上施虐。因此我厌弃南太行,自己的生身与成长之地。现在看来,这仍旧是罪过,还有一种忤逆不孝之感。可是三十岁之前,我就是如此这般。我曾发誓说:至死不回南太行!也不找河北女子成婚!这个誓言是狭隘的甚至卑劣的,可它们一度成为了我的座右铭。在南太行成长的那些年月里,我发现,这里的女子也是极端势力和现实。有一次,我和一群同学去看电影,一个女同学说吃瓜子,但没钱,我拿出仅有的20块钱给她。她回来还我剩下的钱,我想向她表示好感或爱意,就说你留着吧。她又给我,我坚持没收。我想她一定会对我此举有所感触,可没想到,回到家里,母亲劈头盖脸骂我说:你个傻小子,不知道钱中用,给人家不说,人家还在后面唾骂你!
   后来我得知,这个女同学在与别人说我傻的时候,正好被路过的小姨妈听到,小姨妈说给母亲。再多年后,我在舅舅家遇到这位女同学,她看到了,眼神慌了一下,向舅舅告别后,匆匆出门。我坐下来想,就是这个女子,让我对所有的南太行女子绝望。一直到现在,我对她们仍旧怀有一种古怪心理,还有不想有但却无法遏制的轻蔑。
   至此我也才明白,所谓环境改造人,自然不过是其中一部分,重要的还是占据并统辖某地域的人,及其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性格、风俗和价值观。如果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说,任何人都不能任意、随机地选择与之相处的自然、人文环境,只能在自然环境中被感知,并被环境所包含的原文化及人群创造并有着强大感染力的集体行为所影响。这种影响不惟是个体的,而是属于与他同在的某个群体。
   其实任何人和事物都不是孤单的,有一种便有另外一种,有一个人,就会有无数的人。人如叶子,众声喧哗但却无一雷同,虽表象大致但却内心迥异。至此,我才深刻理解了尊重每个人及其生命、生存权、尊严与自由的真正含义。尽管,人在很多时候是相互间不尊重的。
   在村庄,从这个村庄到那个村庄,我奔跑,慢慢熟悉了一些人,对某些地方也了如指掌。比如那些山,形似鸡冠、驴子生殖器的、乌龟背的,上面有寺庙、洞穴的,有传说和妖精的,那是一种极具诱惑力的地理禁忌。爷爷说,某山有仙人,某山有妖精,某洞穴住过某人,某人在某山上坠崖死了,某人在某洞穴看到某种灵异物件等等。这些倒是很容易记住,而周边的人熟悉而又陌生。今天满面笑意,给我糖块吃,明天见到我就冲上来踹我一脚。这个人此刻抱着我,说我长得俊,转过身就说我长大了是个丑八怪。有的人对着爹娘说我以后能成大器,对着别人就说老子英雄儿好汉,笨蛋儿子还笨蛋。
   最陌生的还是人。读中学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有一次,语文老师说,好的品质从小培养,可以坚持一辈子。我反对这种二元论。我说,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有的人白天吃斋念佛,晚上鸡鸣狗盗。有的人衣冠楚楚,实际上是个大流氓。老师无言以对,让我坐下。我还不依不饶,要老师解释这究竟是咋回事。老师说,我介绍你一本书,是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几天后,我还真托人从市新华书店买回了这本书。多少年过去了,那书还放在我老家尘土遍布的抽屉里。弟弟说,这么多年来,咱娘都不舍不得把你以前的书扔掉。怕老鼠咬,把抽屉锁住了。我深有感触。有些晚上,躺在旧年房屋中,打开这些书,随之而来的就是消失了的乡村岁月。在南太行乡村,从小到大,我就是一个饱受诟病与争议的孩子。有人说我性格很强硬,是个敢做敢当的人,有人说我大手大脚,将来一定是个大大的败家子。我也时常自感羞耻,为了寻找一些安慰或者活下去的信心,就时常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自我安慰,如英雄都是有缺点的,人人都说的好的人未必好,自古英雄多磨难,浪子回头金不换等等。
   二十年过去了,光阴浩荡,生命倥偬。而乡村在我内心永远是陈旧的,尽管它现在楼房林立,机车横行,男女衣饰光鲜,高跟鞋和长头发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如旗帜招摇。但我不认为乡村正在逐步城镇化,即使它的外表再膨胀,但仅仅是一种形式,而乡村的内里,仍旧充斥着小农意识、封建主义和卑贱习性。包括我在内,虽然居住在城市,但骨子里仍旧是农民,而且是南太行乡村的农民。我不高贵,也不富有,时常以为自己是这个时代当中境遇稍微好点生活中等的农民。
   大地之大,而我偏偏于南太行出生和逗留,众生芸芸,我却以此为人生第一步和出发点。我常常因此而恍惚地问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呢?而遍寻答案,无处回音。我不信宿命,也不相信冥冥之中的某种巧合。只是觉得这一切肯定是有原因的。幼年的乡村到处都是茅草、岩石、蝉鸣和流水,以及高翔于蓝空的鹰隼,父母乡亲在山间的田里忙碌,汗水,还有农药,蜻蜓还有蝗虫到处乱飞,野菊花开在地边,鸟雀把家安在摇晃不止的大杨树上,蝴蝶把孩童追得笑声跌宕。在这种被文人们倾心的安静田野中,时不时会传来如被蝎子蛰了嘴唇一般的惊喝和叫喊,还有六亲不认的拳脚与器械。
   文人总是醉心山水,但他们都是作一时之游甚至官宦之游,对大地人群真相远不及深入其中的人了解透彻。他们惊呼家园丧失,其实每个人的家园都会在虚无的想象之间永生,在现实中难觅其踪。生存就是一场持久战,这在人间各处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十八岁那年冬天,我头也没回离开了南太行乡村,向着远处仓皇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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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大诗人李白说过:“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人生就是一场旅行,我们都是生命的过客,没有回程的车票。在短暂的一生中,我们无法选择我们的父母,也无法选择自己的故乡。命运是一双无形的手,每个人都逃不出它的魔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感恩给我们生命的父母,感恩滋养我们的故乡的土地,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场遇见。这篇散文,作者以自己的切身经历,在时间和空间的纵横交替中,感悟生命的无常与无奈。出生在偏僻落后的南太行,当兵又去了茫茫荒漠巴丹吉林,曾经抱怨过,憎恨过。而今回过头来,南太行还是“我”生命的根,茫茫沙漠给了我历练。假如生命中没有这些经历,我的成长之路将是另一番模样。当“我”跻身于繁华的城市,想念的依然是南太行,是巴丹吉林。祖母和祖父的去世,让“我”初步感知到人生的短暂和残酷,尤其父亲的病逝,更加深了对人生无常、生命短暂的感触。尽管如此,“我”依然热爱生活,感恩生命赐予自己的一切。文章思路开阔,纵横捭阖,将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和思考,蕴含在真实的生活细节之中,给人启发和深思。佳作,倾情推荐!【编辑:燕剪春光】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113001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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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6-01-12 10:03:22
  文中关于母亲受委屈的描写,反映了僻远落后地区人性丑陋的一面,非常真实。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1-13 07:41:1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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