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失忆之后的父亲(散文)
快过年了。我思念故乡,思念天客里的父亲。
父亲在的时候,他是一株高大苍翠的松树。这颗松树,在茫茫的松林间显得特别醒目,因为他的伟岸,因为他的苍劲,因为他纳寒风抵烈日的胸襟,因为他笑迎候旭日静侯晚霞的风采。他是一位不普通的农民,书香世家的渊源,挺拔的脊梁,博爱的精神,无言的担当。他的名字铭记在县志与族谱中;他的形象在子孙的言行中,在故乡父老娓娓道来的故事里。
父亲简单得就像一根竹扁担。他不但挑起了一家老少的生计,挑起了一偶乡村的和谐,还挑起了被解放农民获得土地后对党对社会的感恩之情。父亲坚韧得像一把曲直有度,刚劲有力的渔竿。撑起一片小舟,在茫茫的江水中乘风破浪,承载着他的妻儿,在风雨中渡进幸福的彼岸。
因为家中还有年迈的爷爷,孱弱的母亲,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哥哥姐姐,父亲放弃了解放后一片光明的仕途。父亲在田角地旁,在一家家孝悌伦理的桌前,在油灯下一个个子女的教育中,在灶前锅下以及母亲的病床边倾尽了年华。父亲在“鹰厦”铁路江西段的建设中,展示了他统筹与组织的能力,彰显了他青春的热忱。那三年,父亲担任着数万名农工的指挥长,工程结束后铁路领导挽留他,地区(江西上饶)首长再次邀请他出仕,父亲再次婉言拒绝了自己的锦绣前程,毅然回到家乡做一位农民,做一根竹扁担,做一把渔竿。父亲三下湖广,四驻江浙,为了推广中华“十宝”之一的“余江黄麻”生产技术;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深挖洞,广积粮”,父亲走遍了江西乡村的田间地头,教会许许多多的地区种植绿肥“红花草”,为江西这座南方的粮仓付出过自己的艰辛与汗水。
之前,每到春天来了。我的故乡,那无际的田野上,碧海一样的“红花草”就开始拔节了,合着春风一起疯长。只要春风吹到的哪儿,它就绿油油地厚厚地铺满了大地,那一朵朵紫红色的小花,就会像昨夜星辰一样在微风中摇曳。它砸吧、砸吧地微笑,迎候着一群群飞翔的归燕 。只要春风有多柔,它的芬芳就有多长,那是会驻进心扉,漫入梦乡的青香啊。只要春风有多劲,它就会有多绿,那绿,不会像大海那么宽阔,也不是春草那么矫情。它是厚重的,承载着农人一季的希望;它是芬芳的,春燕把它的芬芳衔入农家的屋宇里,合着春泥筑进巢穴,这时的农家,屋外春光明媚,室内鸟语花香。春耕后,它就回归到土朗里与泥土一起腐熟,温暖春寒时的禾苗,肥美一季的稻香。即使是腐熟了,它也要在阳光下和泥土一起四溢出家乡的“泥土味”。
可是, 肆无忌惮地使用农药,化肥,转基因粮食的种子,是科学,但不一定是人类的福音。是进步?也或者是悲哀,民族的悲哀。试想,没有健康的谷物,哪有健康的体魄,又怎么会有健康的民族呢。我们应该切记,曾经被称为“东业病夫”的屈辱,可那是因为贫穷与饥饿,而现在,亚健康已经是普遍的社会问题,人们是否需要警钟长鸣?科学与伦理,职业与道德,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么被忽视了,已经到了底线,应该警醒,可以拒绝。创业固然值得颂扬,爱业,敬业的精神才是民族不屈的灵魂,是华夏千年的瑰宝。
每每想起那一片片的“红花草”,闻到家乡的泥土味,我都会看见父亲那与“红花草”花儿一样亲切,和蔼的笑容。只是,父亲九五年走了,他驻进了天国,做了“天客”。父亲走了,是我一生的遗憾。再也见不到家乡驻进在我心底里绿浪一样的“红花草”了,这是我的遗憾,也是社会的遗憾。当然,不是因为我仅仅沉湎于见不着的田园风光而遗憾,而是因为再也喝不到那可心的,香喷喷,油亮亮,甜叽叽的米汤而感伤。
记得这么一则小故事:小和尚问师傅,“什么是,佛?”,师傅说,“庭前的松子”。父亲或者就是庭前的那颗松树,他身上洒下了五粒松子,开了一朵送花,我其中的一粒,父亲把我们撒播在他精心经营的庭院里。成熟的种子,肥沃的土地,还有,老松树遮风挡雨,我这颗松子便会长成了另一颗松树。我这颗松树,或者没有父亲那么高大,但依然坚韧,苍翠着。
我一直没有离开过父亲,在我心里,父亲在哪儿,哪儿就是家。父亲是因为痛风导致间歇性失忆的,在他失忆的时候分不清哥哥与我,姐姐嫂子们与我的妻子。哥哥们来看望父亲的时候,父亲总是亲切地说:“小河,下班了!”;姐姐与嫂子们来看父亲的时候,父亲只会说“文丽,别买那么多东西,吃不完浪费了”。每每听到这些,我们都会悄悄地感伤,感伤松树的风烛残年,也为哥哥嫂子们偶尔遗忘了的亲情感伤。是呀,“子欲孝而亲不再”,痛何如哉?只是,不要在“亲不再”的时候还只是“欲孝”,纵然有万千的理由,也只有内心的遗憾与愧疚为你狡辩。何苦,只到了满山杜鹃啼血的清明鬼哭狼嚎?何不?珍惜当下,尊天命,尽人事。
我的堂哥是父亲养大的,有一次堂嫂与侄子们来看父亲。那时,父亲在失忆间隙的清醒中。侄子们向爷爷控诉他们发现退休后在外打工的爸爸有相好,这时的堂哥已经七十多岁了。或者他们会以为爷爷会狠狠地教训堂哥,可是,父亲却是连连问了三句,他说:“你爸爸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刁然一人出外打工?他是不是还能为你们生个弟弟,养个妹妹?还是会给你们带来一个后妈?”。父亲说完,只见侄子们低着头十分地羞愧。一年后,堂哥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忆中的父亲嚎啕痛哭了。
父亲在失忆中也会毒骂曾经与之隔阂过的亲朋,哪怕人家看望他就在身旁,也会为自己曾经的错误痛心疾首,还会不时地喊着三位女人的名字。这三位女人是父亲的秘密,或者是父亲的故事,我所能感受的是她们对父亲很重要,也刻骨铭心了。其中两位是村中的大婶,一位是我不曾认识的女人,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为父亲对母亲一生的相濡以沫,不离不弃而感怀,更肃然起敬!何况,母亲四十岁之后因为生我就不再是女人了。母亲高高的个子始终不到六十斤的体重,她贤惠手巧,却瘦骨嶙峋,而父亲却很男人。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是即当丈夫又当长辈,对子女即是爸爸又是妈妈。父亲数十年相守着不是“爱人”的妻子,令人动容,也让我感怀。即使母亲走后,父亲离世前的十年里,我们怎么都劝不了父亲找个老伴。只是,父亲在堂哥有了相好的问题上所表现出的人性本能的认可,道德范畴内的豁然,让我深深地感动了。
哪位女人不怀春,哪位男人不多情?多情的父亲,把他博爱的心,把他的多情附着在自己的脊梁上。
人的一生没有完美,也不能完美,或者瑕疵就是他的特点,就像阳光普照下依然会有阴暗的地方。
失忆后的父亲,其实很可爱,也很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