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孤单爱情记(小说)
1
李近又消失了。
这是这个月的第二回。上一次是在一个凌晨,2:03分,当施佳期在手机上毫无营养的互相发了好几轮“白痴”“胖子”“松仁大小的脑瓜”之类的人身攻击短信后,李近用一个“嘻嘻”结束了谈话。
然后施佳期就知道他消失了。甚至都不用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她就是知道。
也许这就是身为那个人的女朋友所必须有的自觉?
施佳期握着调羹,低下头继续把面前的汤喝完,不敢看对面的空椅子。但就算不看,李近的离开还是形成了强烈的视觉暂留,哪怕闭上眼,也烙在视网膜上面。
2
周一,施佳期起床,上班,下班,健身,回家,躺平,上网,睡觉。
周二,施佳期起床,上班,下班,看一场半价电影,回家,躺平,上网,睡觉。
周三,施佳期起床,上班,下班,健身,回家,躺平,上网,睡觉。
周四,施佳期起床,上班,下班,逛超市,回家,躺平,上网,睡觉。
周五,施佳期起床,上班,下班,健身,吃夜宵,躺平,上网,睡觉。
……
日子有他没他,还是照样过。只是难免有些焦躁,看到与他同款的球鞋,差不多的个头,心里都像猫爪子挠过一样,疼是不疼了,但印子还在。
也不知道这个傻逼现在在干吗?他另一个热热闹闹的世界里,真的有属于自己的一块空白么?
3
李近有两条结实的大腿,李近有一双招人的小狗眼,李近有一个软乎乎的肚腩,李近有一颗略歪的虎牙。
李近的体温不高,夏天黏着睡也不会太热,李近爱吃辣也爱吃甜,灌起汽水来好像不要钱,李近牌打得很好,李近的指甲长得很难看。
这么多,这么多的细节,也不能证明李近实实在在的存在于这个世界过。因为所有这些,只是施佳期看到的,只是施佳期感觉到的。
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
4
很久以后施佳期才接受,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就是无法用常理解释的。
比如一个随时会消失的男人。
比如爱上一个随时会消失的男人。
比如爱上一个随时会消失的男人之后,他却再也不回来。
5
关于李近的行踪不明,施佳期已经从生气、伤心、别扭,到最后麻木的习惯。他总是不定期的消失,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是咻的一下,他就从这个世界里完全的抹去了踪迹。当然同样的,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他总是有办法咻的一下,又回来。
只是她从来不能掌握这其中的规律。哪怕列出一个EXCEL表格,逐次记录下每一次消失和出现的时间点,又或者按时间轴画出抛物曲线,也始终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施佳期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等待。
6
施佳期认识李近是在一次聚会上,在一片互认亲爱的互吹牛逼的热烈氛围中有个男人从后面拍了一把她的肩膀:
“姑娘,给我点一首《一无所有》呗。”
施佳期回头看了看,以为会看见传说中的文艺老愤青,脸拉得比屌长,贼溜溜的眼珠在无边镜片后面闪动。
但她看到的却是干净的短发、白色T恤、小狗眼和歪掉的虎牙。
萌,戳心戳肺的萌。从初二暗恋大班长以来,施佳期觉得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么萌系的男子了。
就算他要唱《一无所有》,她也原谅他。就算他要唱“套马杆的汉子你威武雄壮”,她也原谅他。
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花痴吧。
7
作为一名高贵冷艳的女民工,施佳期当然不会没羞没臊到大大方方当场问人家要电话号码加QQ微博人人好友,说实话当初她做的唯一一件算得上积极的事情就是打开了微信摇一摇定位附近的人,猥琐的企图旁敲侧击到该男子,然后假装得跟马路牙子上骑自行车碰瓷的老爷爷那样淡定中不失优雅的联系人家:“豁哟朋友,歌唱得不错嘛。”
可惜当时施佳期正身处节假日黄金时段三环以里最火爆的KTV里的最大的包房内,所以结果是什么你懂的。
还没等那一大波秀存在感的呆逼们把头像缓冲完,施佳期的手机就不争气的彻底断电了。
而更悲伤的是,忙于这一切的施佳期甚至都没注意听一下,那个男人的《一无所有》到底唱得怎么样。
8
人际关系七步理论说,任何两个自然人之间,都只隔着七个人。
这个理论一定不适用于李近和施佳期。因为事隔好几天,当施佳期终于把自己的没羞没臊值加满了鼓起勇气上QQ震了当晚一起去的女朋友张维希,是否记得现场一名唱着《一无所有》的小狗眼萌系男子时,那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
“当时我应该是出去吐了……等等我帮你找那天的东道啊你问问他,绝对欢场交际花,骚贱萌帅过目不忘。”
于是又等了一会儿,一个陌生号被拖到了临时群里。当施佳期把之前的问题复制上去之后,交际花只回了她两句话:
“那是谁啊?”
以及:
“你又是谁啊?”
谁?连交际花都没有印象的男人。鉴于施佳期绝对不承认他不萌到像自己一样完全不能引人注目,那唯一的结论只有一个——
当时只有自己看见了他。
9
有时候施佳期会回想这毫无建树的小半辈子,前十八年都在幻想并期望自己是芸芸众生中特别的那个,并不断寻找着各种莫须有的征兆来证明这一点。比如右手食指上有颗浅色的痣,举起来正对天王星就能召唤神龙;脊椎侧弯是天赋异禀,等它撸直那天就能当救世主拯救地球之类。当然更多的还是一些平易近人的小幻想,比如自己家其实从小就跟贝克汉姆家定了娃娃亲,长得跟金城武一样的神秘特工会在放学路上劫走自己从此亡命天涯二十年啦之类。
但施佳期从来没幻想过成为一个不存在的人的女朋友。
不能以此为荣,不能以此为傲,不能让全世界的女人露出羡慕嫉妒恨的眼神还要假惺惺的祝福你,不能每天贱兮兮的发微博互相秀甜蜜顺带炫耀新收的礼物。
因为他根本不存在。
10
在李近之前施佳期不是没有尝试过谈恋爱这回事。但是,怎么说呢,一直到了李近这儿,施佳期才真正算搞清楚了所谓男朋友是怎么一回事——男朋友不是值得仰视的身高,值得垂涎的外貌,值得夸耀的好工作,而是当他在的时候,只是坐在一边沉默的看着他拉屎刷微博也心生幸福;当他不在的时候,做梦也会梦到他抠脚丫的搓比样子。
吃不着的时候想吃,吃得着的时候还想吃,这就是抽大烟,以及真正爱上一个人的心理活动。
这样一想,就愈发觉得对不起之前那些蜻蜓点水的前男友们了。其中一个处得最长的耗时三个月,但陌生到熟悉自带的新鲜感可能就持续了三天不到。促使他们分手的很大原因在于,某一天百无聊赖呆在一起时,施佳期突然惊恐的面对着这个男人,发现自己从食欲到性欲,什么劲儿都提不起来。
三个月就这样,真要结婚了,三年,三十年,这是过日子还是蹲监狱呢?
但李近就不同了。蹲在李近身边,施佳期身体倍儿棒,吃嘛嘛儿香,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儿。
这样重大的利好条件下,就算对方是个不存在的人,也没什么不能忍的吧。
11
倒回去说说施佳期再次遇见李近的日子。
愚钝的施佳期在那一天浑然不觉自己即将迎来个人史上一个重要的分水岭。时值六月,太阳像不要钱的金箔那样金灿灿的铺满了整个周末下午,施佳期跟张维希正躲在冷气狂放的大商场里喝着下午茶混着日子,突然有个高个子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你看那个……”施佳期瞌睡边缘的脑下丘忽然被刺激得电光狂闪,一只手挥出去指住大门,张维希丢下咬了一半的肠粉,眼珠子都快凑到施佳期的指头尖上了:
“啥?啥?什么?谁?”张维希的反应能赶上一头小型猎犬,但茫然的眼神出卖了她没有跟同伴捕捉到同一头目标的事实。在那一瞬间,施佳期积攒了二十大几年的搭讪勇气咔不知怎的就猛然突破了临界值,满满的血槽燃烧着她的内脏,她呼的一声,啥都没管就跟着冲了出去。
“喂!!!”施佳期四下绕了一圈,看见了站在下行电梯上的他:“喂——你——”
他没有抬头。但他身边的七八个中年妇女阿姨却嗅到了难得的八卦气味,纷纷抬起头来寻找抢包扒手机抓小三被捉奸等等潜在的精彩真人秀。
施佳期让她们失望了,但他却没令施佳期失望。因为在群体无意识的不可抗力下,李近终于也冲施佳期的方向抬起了头。
“你!就是你!”施佳期夸张的挥舞着手臂,狂热程度介乎于玉米与杨丽娟之间:“——是我,我呀!……”在一大堆关于KTV那天着装、职业、共同朋友圈的关键词统统被自我否决之后,施佳期终于没羞没臊的咬着牙吼出了那一句:“一无所有!记不记得!我给你点的!”
李近迷茫的表情在电梯行至尽头的那个瞬间宣告结束。他突然舒展开了眉头,友好的冲上方挥了挥右手。
这时候施佳期要是长了尾巴,一定已经欢快的摇起来了吧。
12
然后施佳期顺理成章的要到了他的手机号码。
然后施佳期顺理成章的跟他渐渐熟络。
然后施佳期顺理成章的答应跟他一起吃饭。
然后施佳期顺理成章的跟他在家里看着电影吐槽。
然后施佳期顺理成章的躺倒在他的大腿上。
这个男人哦这个男人。施佳期由下至上的看着他的脸,终于相信了女人一辈子总会遇上一个让你无法自拔的男人这个都市传说。她想要对他说欢脱的情话,她想要对他做脸红的事情,她想要为他穿上最美的衣服然后再一件件扔到地上去。当他说起一个笑话的时候施佳期听不到那个笑话,施佳期只听到无数句“我爱你”在耳朵旁边叮当作响,并催生幸福的傻笑。如果有可能,施佳期要现在就捉住他的手,逼他骗他诱惑他,赶紧签署一辈子都属于自己的不平等条约。
但施佳期却偏偏碰上了一个永远不可能跟她签署条约的人。
13
李近第一次消失的时候他们刚刚在一起整一个月。那天早晨,原本阳光灿烂的天色突然阴沉得可怕,呼啸的大风把窗玻璃震得哗哗响。施佳期跪在床边看着窗外水母一样四处飞旋的塑胶袋,一边招呼着李近:“喂,快点过来看世界末日。”施佳期听到背后懒洋洋的汲着拖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想象着一头白熊、一只狼獾、或者随便什么毛茸茸的大型萌物朝自己笃笃的走过来的样子,但就在这个时候施佳期听到了一阵区别于风的呼啸的声音,那是一点点模模糊糊的杂音,就像隔了一层塑胶袋的风铃,然后她听到李近的声音:
“哎呀,对不起,我要消失了。”
施佳期惊讶的回过头去,李近像一幅掉在水里的水粉画那样,从边缘开始渐渐模糊。她呆在原地,扼住自己的喉咙,不知道这时候是该扑上去抱住他大哭好还是打电话给新闻热线直播好。
还没等施佳期想清楚,李近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他的声音像吹熄的蜡烛留下的一道烟:“乖,自己打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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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施佳期第一次为了一个男人哭,发自肺腑的哭,从出租车一直哭到小区门口再到电梯再到客厅再到卧室。她自己都惊讶于哪来的那么多眼泪,像坏了阀的水龙头一样滴滴答答个不停。李近再也不会回来了吗?自己再也看不见他的小狗眼了吗?无数种坏假设都在提醒施佳期是如何毫无作为的弄丢了一个也许是一辈子最喜欢的男人,而她甚至连一句我爱你都没有鼓起勇气对他说。想到这儿施佳期的眼泪就更多了,连洗澡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它们顺着自己的脸颊哗哗淌下,区别于平淡无奇的莲蓬头热水,它们厚重而滞涩,就像眼睛里哭出了水银。
之后的整个周末都弥漫着一股死去的虾和蟹的味道。连张维希的猫都围着施佳期喵喵直叫,毛茸茸的爪子直扒到她的膝盖上来。“没出息的,”张维希面无表情的给施佳期倒了一杯茶:“又被老板骂了啊。”
“比那更差劲,是被男人甩了。”
“男人?你哪来的男人?”张维希的反应代表着全世界人民的反应,是哦,当施佳期在李近身边的时候根本没空搭理全世界人民,所以你看,他们对施佳期的事一无所知。
“哎,你们见不到的,我也是刚刚才发现,”施佳期喝了一口茶,咸的,就像这几天以来施佳期吃下的所有甜点,喝下的所有饮料,它们都变成了眼泪的味道。“那家伙原来是个不存在的人。”
“哦?”一直对儿女情长表现得兴趣缺缺的张维希眼睛终于亮了起来。“他这么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啦,”施佳期敲了敲膝盖上的猫头:“要靠观察啊笨蛋。”
于是施佳期向张维希吞吞吐吐的讲述,关于李近如何能够毫无存在感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又能随时抽身离开的事实。张维希淡定的听她讲完,然后淡定的推了推眼镜,最后淡定的开了尊口:
“你有没有想过人肉一下他啊。”
“别打岔,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啊,你看,查查身份证,弄弄QQ号,翻翻微博记录,什么不存在的人,我连他三岁尿床的照片说不定都能给你搜出来。”
可是施佳期知道那行不通,而行不通的理由并不是她对于李近真的不存在这件事有十足的把握,而是她觉得自己并不想当一个为了男人歇斯底里刨根问底失去自我贪嗔痴疑的女性。
评论员:龙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