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村不大，只有几百口子人。小学和村委会在一个大院，五个班级总共就四五十个孩子。学校坐北朝南，在村子最东头，三面环水；东边是条小河，河上有座出村的石板桥，河堤两旁是一排排的林木，河东面是庄稼地；学校西边是人工挖的水渠，水渠西边就是农家小院了；紧挨后排教室的是条出村的小路，也是进学校的路，路的正北是个面积数十亩的河塘；学校南面则是整整一条地的庄稼，郁郁葱葱，瓜果满地。
　　 学校共有两排平房。后排是办公室、杂物室、宿舍、一二三年级的教室；前排房子明显比后排的要好，有几间是村委会的办公室，还有四、五年级的教室。后排的房子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建的，勉强比村里的土坯房好点。下雨的时候，教室门口上方有个漏点，“吧嗒吧嗒”滴着水。课间去上厕所，老师都要守在门口旁边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小心，因为不知道啥时候泥瓦就会塌下来的。由于师资匮乏，加之一个班级才十个八个孩子，只能上合堂（两个班级在一个屋里上课）。两个班级由都一个老师代课，一年级的排右边，二年级的排左边。给一年级上课的时候，二年级的竖着耳朵跟着听；给二年级上课的时候，一年级的竖着耳朵跟着听；要读书，两个年级就一块读，要写字就一块写……好在，这么混沌的学习环境只维持了一年。
　　 学校的修缮是在我入学的第二年，乡政府拨款，加上全体村民募捐，保留了原来的树木花草，仅把部分危房拆除重建。修缮后的学校红墙碧瓦，绿树丛茵，花团簇簇，鸟叫蝉鸣。槐花盛开的时候，阵阵清香随风舞动，跳过门窗，钻进每个孩子的心里；偶有好奇的小麻雀停留在窗台上，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聆听朗朗读书声……
　　
　　 二
　　 四年级开学前，闻听是那个还不到五十岁的郑德全校长做我们的班主任，全都傻眼了！郑老师是邻村的，在我村任校长一年了。早就听说这位郑老师凶巴巴的。这下可惨了！
　　 开学第一天，全班十九个孩子——七女十二男（从四年级开始，临村的孩子来我村就读），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议论着关于新班主任的小道消息。这时，一个瘦老头大踏步迈进教室，吵吵嚷嚷的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这老头就是我们的新班主任。他中等身材，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左上口袋别着两只钢笔，一头乌黑浓密的发丝，一张干瘦褶皱的脸，再搭配上那对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显得干练又精神。
　　 这个看着其貌不扬的瘦老头，板起脸来能让你肝儿颤，一副不起眼的小身板儿，一副不愠不火的神情，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居然折射出那么大的震慑力！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发现，其实郑老师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凶。他更多时候是给我们讲道理听，让我们从心里真正服他，而不只是嘴上。假如我们是那大闹天宫的孙悟空，那么郑老师就应该是那法力无边的如来佛了。没过多久，他就把我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那时候教室的地面都是土的，办公室用青砖铺地已是奢侈了。傍晚放学，值日的同学，打扫完了卫生以后，那几个男同学把笤帚挥舞得像孙悟空大战二郎神，教室里尘土飞扬，昏天黑地。然后他们捂住鼻息跑出去，关门落锁，哼哼哈哈一脸坏笑着离开。到了第二天，您再瞧瞧吧，所有的课桌上都落满了厚厚的一层尘土。每天早上，到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挥起手中的课本作业本左右开弓，拍去课桌上那些尘土。那些搞恶作剧的同学故意把桌子拍得山响，整个教室又变得乌烟瘴气。拍打不干净的地方，再一伸胳臂，拿袖子那么一抹，哎，这下可就干净咯！
　　 也因为地上全是土，所以不定期就要洒水刹土。平时午睡是在地上铺一条蛇皮袋，拿本书做枕头，直接躺在蛇皮袋上。在每次洒水刹土后，当天午睡老师是不让我们睡在地上的，他把躺在地上的孩子挨个叫起来，让他们睡在桌子上或凳子上。老师反复说，睡在潮湿的地上会落下病的。
　　
　　 三
　　 郑老师不仅正直善良，而且是最有责任心也最懂得教育方法的老师。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郑老师言传身教的桩桩件件，回想起来，恍如昨日：
　　 郑老师带着我们在校园的大片空地上种菜、种花、栽树。他一点一点地教我们，怎样开沟、浇水、播种、盖土。什么样的种子要种几分深，盖几分土才出得好苗……对种植一窍不通的孩子们，在郑老师的代领下，上了一堂堂生动的自然课。
　　 麦收过后，郑老师带着我们去田里拾丢落的麦穗。十九个孩子奔跑在田野上，时而弯腰捡拾起丢落的麦穗，不多时，每个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攥着一把麦穗。这场景曾经在当年的课本里出现过，而郑老师把它搬到了现实里，搬到了辽阔的原野上。
　　 大概是在四年级下学期的那个春天，肠炎痢疾肆虐。郑老师未雨绸缪，一开春，就嘱咐我们利用星期天去野地里采集白蒿（蒿子的幼苗期，清明前叶子上有一层白霜）来烧水喝。而老师也会采集一些带药性的野菜晒干存起来。因为那时候村里吃的水都是村子中央一口深水井里的，学校里吃水，也是要从井那边担来储存在大缸里。四五年级的孩子，两人一组抬水。冬天的时候，下了大雪，路途难走，为了安全着想，很长一段时间，老师都不让我们去井那边抬水。为了节水，郑老师就提着水壶去外面挖了满满一壶雪，然后墩在火炉子上烧水给我们喝（那时候空气质量很好，雪地表层好多天还是干净的）。有时候老师还在水壶里放一把晒干的蒲公英。水开了，老师提着冒着热气的水壶，挨个给同学们的水杯里灌水。寒冷的冬天里，那一杯杯热气腾腾的雪水，温暖了我们的童年……
　　 郑老师在教学方面更是严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他手把手地教，绝不容许有半点马虎。那时，一个老师教两个班级多门学科是很平常的。虽然教学任务繁重，但郑老师却没有一丝马虎松懈。每个班里总有一两个调皮捣蛋或是脑子笨到家的学生。我们班就有个女同学萍萍，就算她认真听课认真写作业，也改变不了菜鸟的悲哀。记得在五年级时，数学测验试卷中有一道应用题，全班只有几个不会做的，老师又在课堂上重新讲解了那道题。在第二次测试的时候，只有萍萍一个人不会做。老师又用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为这一道题给萍萍讲解。到最后我们都不耐烦了，心想，不会就不会吧，为了这么个笨蛋至于浪费那么多时间吗？当下课铃声敲响的时候，老师问萍萍会做了吗？萍萍小声的回答，会了。结果呢，下一次测试，这道题她又错了！我们都知道萍萍笨得要命，但是郑老师却没有放弃她，不嫌弃她为班级拖后腿，尽最大努力不让她掉队。这件事上，老师给了我们很大的感动。
　　 那时候，电力系统就像得了间歇性精神病，说停电就停电，停了就不知道啥时候再来。所以我们上晚自习都是带着蜡烛的。昏黄的烛光令人昏昏欲睡，有同学直接就趴在桌子上睡大觉。其实老师偷偷地扒在窗户那儿瞧着呢！轮到郑老师值班的时候，他常常会冷不丁地从黑漆漆的门外“咣当”一声把门踢开，那些打瞌睡的同学，不吓得腿肚子转筋才怪呢！
　　 不过我们还是喜欢有郑老师值班的晚自习课。感觉有老师在，就有安全感，哪怕是走夜路回家，都不会感到害怕。而郑老师，在晚自习结束之后，都要亲自护送邻村的同学回家，一直送他们到村口……
　　 郑老师虽然各方面要求很严格，但绝不体罚学生。有时候把老师气坏了，就拿教杆把课桌狠狠敲几下，算是发泄，也算是警示。最严厉的惩罚，就是让犯错的同学到教室外面站一会儿。关于上课睡觉或是开小差，老师也有他的办法，严肃中不失幽默，还能把瞌睡虫赶跑。记得有一回上数学课，好像是关于循环小数的一道题。郑老师在黑板上写着题呢，教室后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继而有窃窃私语，老师转过身来，扬起手里的粉笔头就掷了过去。被粉笔打中的那个同学摸了摸脑袋，一脸嬉笑。老师故意板着脸盯了他几秒钟，然后忍着笑道：“把粉笔头给我捡起来！别浪费了。”瞧热闹的同学憋不住笑出声来，引起了全班的哄笑。
　　 老师在黑板上做完题，然后问我们他的答案是否正确，认为答案对的就举手。老师问第一遍时，大部分同学举起了手，只有不多的同学没有举手，其中就包括我。老师又用质疑的口吻问道：“嗯？不对吗？”于是又有几个同学举起了手。老师还不死心呢，又问：“到底对不对啊？嗯？”这时，举手的同学底气不足地小声答道：“……对……”这时，跟我成绩不相上下的同桌莉莉，也有些迟疑地举了手。
　　 我又认真看了看课本上那道题，再看看黑板上老师写的，老师的答案明明不对嘛！全班只有我没举手，可我心里却像揣着一个小兔子，砰砰砰直跳。顿时有种被孤立的感觉。
　　 老师问了最后一遍，环视了全班同学，就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你们呀……老师就没有错的时候吗？这道题老师故意做错了！你们之中明明有知道是错的，却因为我的反问改了决定。只有***（我的名字）没被老师误导。记住，只要确信你是对的，就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要被外界的因素影响而改变你的判断！”
　　 老师用一堂精彩绝伦的授课，让我们顿悟，教会我们关于立场的重要性。这一课，同学们牢记心中，受用终生！
　　
　　 四
　　 在每次正考的前一个月里，为了锻炼我们不晕场，几乎是“两天一小考三天一大考”地测试。天气好的时候，就把凳子搬出去，在那一排排老槐树的间隙里，依次排好，缝隙里折射下来的点点阳光洒落在身上，微风轻轻吹拂着铺在凳子上的试卷，打开禁锢的思维空间，自由发挥。对于考试抄袭的同学，老师是绝不留情的。他一直教育我们，知识是学给自己的，靠抄袭取得的成绩，那是自欺欺人，到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我们所用的试卷，不像现在都是印刷体的测验卷，那都是郑老师利用晚上和周末的时间，点灯熬油在刻板上刻出来，然后自己油印出来的。一笔一划，每一个小数点，每一个符号，都寄托着老师满心的期待。握刻笔的指关节，满是厚厚的硬茧……
　　 在离小学毕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上，一个消息在学校里疯传：由于郑老师业绩突出，要调去区里一所重点中学任教。
　　 学校里的老师都在为郑老师祝贺道喜。而这个消息于我们，却如一颗原子弹，投在稚嫩的心里，把所有的希望和学习热情炸成粉末！两年来，曾经的顽皮不羁，在老师的教诲下转化为学习热情；两年来，老师悉心的教导和关怀，已融入每一个孩子心中……
　　 当郑老师踏进教室的时候，班里出奇得安静。老师慈爱的目光扫视过每一个孩子，扫视过这两间简陋的教室，声音有些颤抖：“大概你们都知道了吧？区里那边要调我去。”
　　 全班十九个孩子，默然低着头，有的开始抽泣。
　　 郑老师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一脸释然：“我跟上面说了，把你们送走以后再去。两年了……怎么着也得先把你们送走啊！”
　　 孩子们热泪盈眶。教室里响起一片欢呼！老师！老师！
　　 老师眯成线的小眼睛里，泪光闪闪……
　　
　　 日子过得好快啊！要放暑假了——这是我在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老师一如既往嘱咐着我们一定要认真做好暑假作业，不要以为学完了就放任自流。同学们之间互赠明信片，相互留言。还记得，在给一位同学的明信片上这样写道：“希望我们以后经常去看望我们的郑老师。无论以后怎样，永远都不要忘了我们的老师！”
　　 曾经的信誓旦旦，如今只能变成一个不了的心愿。郑老师送走了我们这个班，就调去了区里。此后举家搬迁。而他在乡村教过的那些孩子，或继续着学业，或辍学打工。彼此间消息渐无。仅留一张纪念存照，一份思念的寄托——小学毕业照上，镜头前方花团锦簇，背映一排排枝繁叶茂浩气冲天的槐树，众师生排序或坐或立或蹲，一张张或稚嫩或严肃的面庞上，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五
　　 我的小学，经过几次整修，也曾风华一时，但最终也逃不脱并校的命运，慢慢也就败落了。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学校里面树木枯败，野草疯长，一把生锈的大锁挂在腐朽的铁门上，锁住了那一院春秋，残垣断壁流露着变迁后的哀伤……
　　 前些日子，跟姐姐Q聊。姐姐发过来一句：那天在公交车上看见郑老师了！
　　 心，瞬间就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原来我不仅有“恋父”情节，还有“恋师”情节！这些情感一直都在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藏匿着，只在不经意间，一触即发。我问姐姐有没有问问郑老师现在住哪？姐姐说，车上人多，认得他时已到站了。郑老师虽然头发全白，年纪也大了，但看着身体很好，特精神！
　　 看着姐姐发过来的那几行字，仿佛看见那如慈父般的郑老师，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样子。不禁湿了眼眶……
　　 ——老师，知道您安康，感到特别欣慰！心里有很多很多话想跟您说……
　　 老师，您知道这些年来家乡的变化吗？同学们为了生活东奔西走，各奔前程。有的事业有成生活幸福；有的一失足成千古恨，锒铛入狱；有的因车祸离世；有的早已远嫁他乡……
　　 我的父亲已离开了整整十七年。望着照片上的您，便不由自主想起我的父亲。想起你们在一起把酒言欢的场景，就会心疼，就会掉泪……
　　 ——老师，您桃李满天下，也许已不记得二十七年前的那个小学生。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是您，把一群不涉世事的顽童，引领上人生轨道。感谢您，我的恩师！
　　 愿此生有缘，再聚首。愿此生有缘，再喊您一声“老师”！
　　
　　
　　 2016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