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黄昏，乳白色的雾气从河边升起来，渐渐地笼罩了大山的角角落落。晚饭后，小村的蛙鸣狗叫孩子哭都在这个巨大的幕布下活色生香地上演了。小村的道路分前街后街和中街，中街是主街道，所以更平坦些更繁华些，笔直的街道两旁是水桶般粗细的白杨树。或高或矮的篱笆墙下，一群小鸡雏儿还不肯回窝儿在那里东游西逛地刨食儿吃。
　　 王寡妇小商店前的台阶和木板凳正等待着那些熟悉的屁股前来就坐，这里是大家茶余饭后聚会的新闻现场。有聊国事的，有聊轶事的，有聊庄稼长势的，当然也有瞎鸡巴白话闲篇扯淡的。什么张家长李家短瘸腿儿公鸡蹦得远，什么赌博的欠债的找完小姐耍赖的，花花绿绿异彩纷呈应有尽有。老农民在地里劳作了一整天，和城里人没法比。人家是吃饱饭，溜鸟儿的遛小狗的遛马路的，咱乡下人不得有个消遣的方式不是？咱就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遛嘴皮子呗。所以啊，还真不是吹的，咱小村的中街虽然比不上沈阳的中街，但它的的确确是咱中街村儿人民心中的星光大道呢。咋？你还不信？一看你就是个外乡人，真是少见多怪，少见多怪啊！
　　 大秃子摸着肚皮迈着方步从自家小院里拐了出来，他掏出一颗烟吊在嘴唇边，站在中街的西头朝东边望了望，俩脚不知不觉地朝小商店凑了过去。曹鸭子此时也吃过了晚饭，他站在中街东头向西边看了看，然后慢悠悠地左一拽右一拽朝小商店晃了过来。这两个人都是村里大神级的娱乐搞笑人物，他们只要一见面就要往死里掐。若是哪天对方演出缺席了，彼此在内心里都会感到非常的不爽。就像洗澡不搓澡一样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不舒服，两人的友谊也在这一来一往的演绎中日渐加深。今天大秃子首先发难，他学着鸭子步嘴里发出嘎嘎地叫声，扭着屁股左一拽右一拽比划上了。对面的曹鸭子一看有点生气，心里暗骂：我靠！好你个大秃子，看我不整死你？想到这里，只见他身形一矮，两只手像大猩猩一样高高举起，口腔里发出吼吼地声音，并且不停地薅自己的头发。他们在王寡妇门前上演了一出二人转般地杂耍，小孩子和妇女围成一个松散的圈子，笑声也一圈儿接一圈儿地荡漾开去。人一聚多了，王寡妇自然就特别高兴。扭着大肥腚一会儿给张三拿盒儿烟，一会儿给李四拿瓶儿水儿，忙忙活活地照料自己着生意，还时不时地在人群儿里插句话儿，唠句荤嗑，惹得男人和女人们爆发出一阵阵开怀地大笑，那场面煞是热闹。王寡妇最擅长的就是咧（lai)大彪，这也是闺女小雨最看不上她的地方。所以每每到这个时候，小雨就不再帮着她看店了。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话如假包换。刚满十七岁的小雨早就水葱似的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少女特有的羞涩更让这个女孩平添了许多魅力，村里的那些半大小子就爱往小商店窜。当人们三三两两散去，月亮爬上柳梢的时候，似乎还可以听到田野里正在拔节的玉米发出微微的声响，此时山村的黄昏深了，也醉了。
　　 二、
　　 小秋风从树梢上走下来的时候，天空也渐高渐蓝。大杨树的叶子最先感知到季节的变换，当第一片叶子飞落枝头的时刻，第二片叶子和第三片叶子也都做好了准备。只待风裁判的哨子一响，树上的运动员们就会做出跳水的姿势，起跳、腾空、翻转、入水、一气呵成落在地上，没有激起尘埃的水花，漂亮。整个秋天，树叶们都会日夜重复这个动作，义无反顾不厌其烦，直到最后一片叶子飞离高高的枝头。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子独立在秋风中，秋天多像是一个空旷的体育赛场啊。
　　 秋麦收割入场了。中街村儿的男男女女都在阳光普照的晒场上扬麦、摊麦，嘻嘻哈哈地打情骂俏，相互娱乐。原本枯燥乏味的劳动就显得轻松起来。大秃子两口子和曹鸭子都在麦场上劳动，大秃子和曹鸭子合作扬麦，大秃子的老婆拿着一把大扫帚把被风吹出来的麦芒等杂物清除到旁边。两把木锨一前一后，侧顶着风向高高扬起，麦粒儿就像金色的雨珠子刷刷地落在麦堆儿上。曹鸭子前日在王寡妇门前的对决中输给了大秃子，心里自然憋着坏，暗想此气不出老子就退隐江湖。今天，他主动与大秃子两口合作就是看准了这个报复的机会。他时不时地把麦子故意扬到大秃子老婆的脖颈里，惹来母大虫地几声怪骂。曹鸭子连忙装作是自己不小心的样子，连声道歉：对不起啊！嫂子。谁都有扬麦不小心扬错的时候，所以母大虫也就不那么介意。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母大虫不防备了又故意把麦子扬到她的脖颈里，然后扔下木锨就逃跑了。那两口子岂能善罢甘休？于是前面一个左一拽右一拽地绕圈跑，两个如狼似虎地在后面猛扑。追了几圈没追上，大秃子和母大虫一对眼神突然改变了策略。一个前面堵一个后面截，曹鸭子无处可逃再也飞不动了，裤裆里被他们塞满了刺人的麦芒。于是曹鸭子的哀求声就越来越高，之后又由高变低，最后像只癞皮狗似地躺在麦场上不动弹了。周围看热闹的人脸上都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得胜的母大虫呸了一口唾沫说：敢跟老娘过招？我弄不死他，小样儿。吃了亏的曹鸭子瞄准大秃子去厕所的档口，猛地把母大虫扑倒在麦堆儿上，又啃又咬又蹭痒痒。并且做出牲口爬胯的动作，屁股一耸一耸地像只交配的公狗。母大虫在下面拼命地挣扎着，嘴里骂着：你这该死的曹鸭子，隔着裤子你他妈的还能干进去咋的？占够了便宜的曹鸭子飞也似地逃走了。母大虫脸蛋红得发烫，眼神有些迷离。狗日的，胆子比猪还大。她一边整理凌乱的头发一边拍掉身上的麦芒，丰满的一对儿大乳随着动作颤巍巍地晃动着。一群偷食的麻雀落在麦场边上，叽叽喳喳地笑着。风，似乎又凉了许多。
　　 三、
　　 麦收过后，大雪还没来临，正是修缮房屋的最佳时机。别看村民们平时各过各的小日子，但是到了节骨眼儿上，那种相互帮助的天性就自然而然显现出来。今天二喜子家要修屋顶，大家早早地就拎着工具聚拢过来，谁家还没有个大事小情的？昨天在小商店二喜子又买烟又买酒，准备招待帮工的邻居们。修房的消息早就被王寡妇直播出去了，所以根本不用挨家挨户通知。曹鸭子和大秃子自然也会到场，这回他俩见面没有死掐，一改往日的风格。大秃子恨恨地说：曹鸭子，你在麦场上日了我老婆，我也要让你老婆替你还债！今天咱俩文斗。曹鸭子自知理亏，心想上次的玩笑可能有点儿开大了。他讨好地说：兄弟，你咋还记仇呢？帮工的人不怕事儿大，逗蝈蝈似地不停挑起他们的斗志。
　　 曹鸭子的老婆大菊还在睡懒觉，大秃子在院子里喊她借梯子，说是二喜子家修房用。大菊慌忙套上衣裤，披着头发就走出了屋子。大秃子拿了梯子并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他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和她闲逗话儿，磨磨唧唧地有半个多小时。大菊膀胱里憋着一泡夜尿，想撒又走不开，急地直跺脚儿。心里就骂该死的大秃子，还不走？大秃子约莫时机已经成熟，扛起梯子就跑了。弄得大菊一头雾水。二喜子住在后街与住在中街的曹鸭子是门窗相望前后邻居。大秃子爬上二喜子家屋顶的时候，大菊正撅起大白屁股在屋后撒尿，哗哗啦啦如泄洪的闸门。所以就被大秃子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地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忍不住发出一串儿哈哈的大笑。余尿还未尿尽的大菊惊得慌忙提上裤子，破口大骂。早晨的阳光透过树影，二喜子家已经乒乒乓乓地开工了。
　　 四、
　　 山里的冬天说来就来，霜降刚过，头场雪就下得纷纷扬扬。猫冬的人们开始享受一年中最闲适的日子。小商店也空前地火起来，麻将地哗啦声传到了街上。一推门就像进了窑洞子，冒烟咕咚，人影都有些不真实。小雨躲在自己的屋里读小说，还没有到放寒假的时候。学校突然遭了一场大火，这场大火把整栋的教室都烧毁了，等消防车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没有施救的必要了。由于不能正常上课，学校提前给学生们放了长假。小雨从学校图书室扔出的书堆儿里挑出一书包的文学典籍，乐颠颠背回家后日夜苦读。有巴金先生的《家》《春》《秋》，有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有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有雨果的《海上劳工》，还有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的故事》等。阅读这些文学著作就成了小姑娘冬日里的最佳消遣方式。她最喜欢读雨果的《海上劳工》，那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一行行文字如同一簇簇小小的火苗，点燃了少女心中爱的意识。冰冷的海水，炙热的爱情，碰礁的航船，一切对于小雨来说都是那么迷人。尤为让她感叹的是男主人公的那份执着。王寡妇忙不过来，喊她几次都不答应。
　　 柜台前的火炉子，噼噼啪啪地烧着。故事篓子王大爷正在给大伙儿讲一肚皮小麦的故事：从前有个老地主，拥有百顷良田。地里的麦子丰收在望，他每天都骑上马围着自己的麦田转悠。某日路遇一个化缘的和尚，老地主禁不住炫耀起来。老地主说：师傅，你看我今年的麦子收成咋样？和尚不以为然地说：就剩下一肚皮。地主心生不悦，骂了一句秃驴，骑马扬长而去。金黄的麦子堆在晒场上，老地主在心里暗暗高兴。夜里他依然沉浸在金满仓银满垛的喜悦中，不料轰隆隆的一场大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惊醒的老地主急忙跑到麦场上，无奈雨水太大，麦子被冲走了大半儿。他趴在地上，企图用身体挡住麦子，等到风停雨住晒场上的麦子让暴雨冲的一干二净。他绝望地站起身来，肚皮下剩下的小麦粒只有两三捧。原来和尚是世外的高人，会呼风唤雨，他是专门到人间来惩罚地主恶霸的。故事讲完了，孩子们还没听过瘾，依旧围在王大爷的身边缠着他继续讲。于是，老人家又捻着下巴上的山羊须讲起来，从前啊......
　　 五、
　　 曹鸭子的两个半大小子和大秃子的两个半大闺女经常聚在小雨身边，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诉小说里的故事。尤其是外国的小说，他们最爱听。讲到动情的地方，他们都静下来，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房间里只有小雨的声音在抑扬顿挫地敲打着这些少男少女们的心房和耳膜。大家都走进了小说所描述的场景里去了，雪山、草原、咆哮的大海，云飞他们的心也在飞，云落他们的心也在落，一双双清澈的眼睛里有多少希望的火苗在燃烧？
　　 冬日的夜晚，繁星都冻得直打颤。曹鸭子盘腿儿坐在大秃子家的热炕头上，二人正喝得起劲儿。小烧酒在肚子里游走着，菜过三味，曹鸭子的舌头有些不太灵活了。他拿起酒壶给大秃子斟满，提出要和大秃子做儿女亲家。其实曹鸭子的两个儿子对大秃子的俩闺女也有那么点儿意思，大秃子心知肚明。他放下酒杯沉吟了片刻说：你这哥俩也不能娶姐俩呀？好说不好听。这样吧兄弟，我的大闺女已经有人先提媒了，二丫头就许给你家老大春生吧。灯光摇曳，酒桌上老哥俩更亲密了。从大秃子家出来曹鸭子有些摇摇晃晃，走在中街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哼着俚曲小调，惹得几声狗叫。三星当头，山村的夜晚愈加寂静了。
　　 村子小的啥消息都藏不住。大秃子和曹鸭子要做儿女亲家的事儿，风一样刮过前街后街，放屁功夫大人孩子都知道了。于是就有好事儿的小孩子用树枝在路边的积雪上写字：二丫嫁给春生！路过是人看后都不由得在心中一乐。唯一不乐的人是小雨，她狠狠地用脚抹去雪地上的字迹，气冲冲地走了。原来小雨的心里早就给春生留了位置，不能与人诉说的真实情感被小雨藏进了最隐秘的角落。爱情的种子一旦发芽就变成了童话里无限生长的魔豆，她忽然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六、
　　 残雪消融，河岸上的柳树开始返青，花喜鹊在大杨树上喳喳地叫着，冰河拉出了清沟。春天的信息不再潜伏，而是大张旗鼓地开拓着人们的视野。冰凌花最先露出头来，嫩黄的花骨朵透着新奇和惊喜，东风昼夜不停地吹着。野鸭子飞回来的时候，春水就有模有样地涨了上来，大大小小的浮冰夹杂着树木的碎屑浩浩荡荡地朝下游涌去。急流在转弯处总会淤积很多柴棒和连根拔起的小树，长年累月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木柴垛，山里人都叫它：倒木圈（juan)。不过的确是很生动的一个名字，那些长短不一的柴棒就像自家放养的牛羊，顺着河水铺就的街道相互簇拥着回到倒木圈里。这里是年青人和小孩子最爱来的地方，当你骑坐在那些干燥的柴棒垛子上，看着清亮河水里投影的蓝天和白云，你怎能不神清气爽呢？布谷鸟在树林里呼朋引伴，一树又一树洁白的山丁子花儿已经迫不及待地绽放起来。沿河两岸的花潮把大山里的小村庄衬托得更加美丽。爱钓鱼的野孩子在倒木圈边上伸出了鱼竿，小柳根儿，小穿钉子，就藏才这些倒木下面的水里。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下的倒木圈就像《动物世界》里的大堡礁，他们的快乐都被河面的风掠去了。
　　 春生偷偷把一张小纸条塞到了小雨的手里，然后到柜台给父亲买了一瓶老村长酒。小雨回到屋里展开纸条，一行端庄清秀的钢笔字映入眼帘：七点半，倒木圈。她的心突然就咚咚地狂跳了起来。河边的青草味混合着水的腥气和山丁子的花香，一对年轻人就被这种山里特有的味道包裹着，他们轻声地交谈着。倒木圈倒映在水里，偶尔有不安分的小鱼儿窜出来打碎了平滑的水镜子。春生说他并不喜欢二丫，小雨用鼻子哼了一下，表示不相信。春生急了，说小雨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喜欢的人是你啊！转悲为喜的小雨追问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你愿意做我一辈子的海上劳工？春生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愿意，一百个愿意！山丁子花瓣儿落了他们一身，拥吻在一起的年轻人浑然不觉。只有偷听到热烈情话的流水捂着嘴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七、
　　 王寡妇坐在台阶上发愁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过了屋脊。没有心思吃晌午饭，她把手里的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信是小雨和春生寄来的。他们在信上说：我们在沈阳打工，不用惦记。请妈妈原谅我们不辞而别。王寡妇感觉有些难过，同时也略感安慰。难过的是小雨这死丫头也忒有主意了，竟然跟春生这混蛋小子跑了。说难听点儿，这叫私奔！你还让当妈的有脸做人不？安慰的是三个月没有消息的闺女终于让她悬着的心落了地儿。老话说得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想到死去的丈夫大棒槌，王寡妇竟有些委屈，两行眼泪就扑落下来，地上的灰尘都被润湿了。
　　 曹鸭子最终还是和大秃子做成了儿女亲家，因为二丫同意嫁给春生的弟弟。这让双方的父母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老哥俩除了喝酒时不斗嘴，其他时候只要一见面就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外甥打灯笼--照旧。这不，两人儿又在王寡妇的小商店前PK上了。大秃子赶着马车从地里回来，一眼就看到曹鸭子用塑料袋儿捧着一块热豆腐吸溜吸溜地吃着。他问：怎么大菊又睡懒觉没给你做饭？曹鸭子嘿嘿一笑：来，大秃子你也尝尝？趁热乎下肚儿，一上午都不渴不饿呢。大秃子笑骂：你就是个妻管严，我才不屑吃你的豆腐呢，我要吃也吃王寡妇的豆腐。曹鸭子两只脏了吧唧的大手在衣襟儿上蹭了蹭，刚受了大秃子的一番奚落，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言不由衷地夸起大秃子的马来，在咱们中街村儿就属你大秃子牲口喂的好。你瞅瞅，这膘肥体壮的，简直就是八骏图上跑下来的神马。大秃子被他忽悠到半空中，心想这个曹鸭子也学会说人话了。正在他得意的时候，曹鸭子又开口了：这马好是好，要是死了可白瞎了啊！飘在半空中的大秃子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我就知道你小子没憋什么好屁！二人斗法的过程刚好让王寡妇听得一清二楚，她端起一盆洗脚水就泼了出去。来不及躲闪的两位娱乐大仙儿被淋了满头满脸。大秃子的马被惊得撒着欢儿地跑走了，王寡妇在后面笑骂着：狗日的，还想吃老娘的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