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回故土
　　 八年前在机场跟泽文道别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八年后的今天，我真的回来了。但是偌大的机场大厅早已没有了泽文的身影。我用微笑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失落。八年了，在这没有任何联系的八年时间里，泽文你过得好吗？我习惯性地扬了扬嘴角，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关心人家的生活。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涌出来，湿了眼眶。
　　 闺蜜小萱来接机，远远地就听见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噔噔噔的声响。“嘿，你还知道回来啊！”这家伙大声嚷嚷着，一上来就给我来了个重重的一击，拍得我差点吐血。我只能讪讪地笑，该说些什么？说终于被人抛弃了，还是说怪自己放不下？
　　 在国外八年的时间里，小萱是我唯一一个还有联系的人，如今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回国的人，我想她也是我今后唯一一个能依赖的人了。我懒懒地靠在汽车座椅上，抬着疲惫的双眼望着窗外。离开V市已经八年了，八年时间足以让一个城市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眼前的街道已经不再是我熟悉的味道，道路经过改造变宽敞了，一座座摩天大楼接踵而至，曾经生活过的老城区早已不复存在。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失落在空洞的心中无限蔓延。小萱伸过手来轻轻抓住我的手，默默看着我，没有说话。我感觉到了她掌心的温暖，我朝她微微笑了笑。她也回敬了我一个微笑，好像千言万语都融化在那个微笑里面了。
　　 婉拒了小萱的陪同，在住处安顿好后我独自一人悠悠游荡。小萱给我找的真是一个居住的好地方，这是一栋独立的复式老宅，坐落在马路尽头一个静谧的拐角处。虽年代久远，但墙体维护得很好并未显得破旧。前庭有个小院，院子被房屋的女主人收拾得很干净，院里栽着两棵山茶花。此时正值花开，红彤彤的，娇艳欲滴。院子的铁门是棕色的铁艺门，似刚刷过油漆不久，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新漆味。当我的指尖触碰到那扇铁艺大门的时候，身体仿如触电一般，心口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曾经的那栋老宅不知是否还在，那是个回不去的地方，尽管我是多么想再回去看看。我知道，曾经的家早已不存在了。心中的悲痛不知该如何抒发，压抑了许久，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我想，或者我该去看看她们。
　　 一路上的士司机大哥友好地跟我攀谈：“你是外地人吗？”我尴尬地笑了笑。看来，八年时间不但改变了一座城，还改变了一个人。
　　 “小姐这是要去看何人？”见我不说话，司机大哥继续问道。
　　 “我母亲。”我看着窗外，半响才回答他。司机大哥尴尬地耸了耸肩说道：“不好意思。”
　　 “没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轻叹道。突然发现脑海里母亲的容颜已经开始模糊了，真的是过去很久了，那年我才六岁，父亲也还年轻。
　　 墓碑前早已杂草丛生，曾经盛满酒的杯子被穿梭在墓园里的野猫打碎。我不知道已经多久了，没有人来过，或者是从我走了以后。我深深地自责：妈，女儿不孝。墓碑上那张美丽的脸孔却冲我微笑，好像在说：妈妈不怪你。我也笑了，流着眼泪傻傻地笑。朦胧中我看到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人蹲在墓碑前哭泣，向墓碑上那个女人倾诉着自己的委屈。可是那个女人永远都是那么慈祥地笑。也许，她除了微笑之外能给小女孩的，只有模糊的回忆和冷冷的墓碑。
　　 那座墓地旁边的，是一个我又爱又恨的人。我不知事到如今我是该恨他还是爱他。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下来，我跪在地上拔墓碑前的草，疯狂地拔着。天知道我是有多爱他，我曾拿自己一生的幸福给他赌他的事业。我甚至没有看到他活着的最后一面。
　　 “爸爸，我想妈妈了。”
　　 “珊儿乖，妈妈一定会回来看你的，也许就在你今晚的梦里。”
　　 “爸爸，你今天可不可以陪我？”
　　 “珊儿乖，爸爸今天公司还有很多事呢。”
　　 ……
　　 “爸，我不想嫁给张霖，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珊儿，你就帮爸一次好不好？”
　　 “爸，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情！”
　　 “珊儿，爸知道，爸对不起你。”
　　 ……
　　 我要怎么原谅你，爸爸，你起来，你从墓地里起来告诉我啊！
　　 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的？我无力地问自己。
　　 时间过得很快，生命被孤独与悔恨充满了，也不曾空白。我想我应该去西安看看泽幻，十年了，你的灵魂已飘去何处？我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却打翻了那个装满信笺的铁盒，信件洒落一地，还有那个星星手链。我把手链戴在手上，听它在摇晃间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记忆停落在那个美丽的小山坡和那个我曾深爱过的人身上。我们就那样肩并肩地坐在草地上，没有说话，直到他给我戴上那朵小花。
　　 记忆中还有那个8楼的天台，那张桌椅……
　　 十年也就弹指一挥间。这十年里，我不曾留住什么，时间也不曾带走那些伤痛的记忆。泽幻已经永远不可能出现在我生命里了。只是泽文，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们还能相见吗？
　　 （二）重遇
　　 回国已经两个多月了，我最终还是没有去西安看泽幻，我也没有再去那个小山坡和图书馆8楼那个天台。我想我应该开始自己全新的生活。
　　 对，我重生了！
　　 房东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她的老伴已去逝，她有一双儿女但都在美国。我问她为何不跟去美国生活，她说根所在才是家所在。我很佩服她，因为我一直觉得没有亲人的地方就没有家。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在这里。
　　 生活慢慢地进入了正轨，我找了份服装设计的工作，平日可以自己在家捣鼓那些布料，出新品的时候就在公司与发布会场奔波。我特别感谢在国外生活了八年的自己，没有放弃自己的爱好，反倒把它变成了现在养活自己的工具。清闲的时候就跟老太太喝喝茶，聊聊天。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只是我不知道，上天正在悄悄地筹备着我与另一个人的相遇。我不知道我会再次遇到泽文，是在那样的一个场景里，在那么不经意的回眸间。我甚至还没想好再见面的时候要跟他怎么问候，怎么拥抱。或者是不是应该像Eason的歌《好久不见》里面唱的一样：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
　　 找一个咖啡厅都能找得我焦头烂额，说明这个城市真的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正当我准备转身走人时，我却看到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相约见面的小萱拿着包从离我不远处的咖啡店里冲了出来，大声抱怨着：“我的小祖宗，你是不是出个国回来就变路盲了，我就在你前面的咖啡店里！”我没有回头，手机还放在耳朵旁边，亦没有挂断。马路对面，他就那样站在对街，汽车从我们之间的街道呼啸而过。我们隔着马路对望，那一刻，好像过了千年。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泽文，我终于，还是，遇见了你！
　　 再次登上8楼的天台，心情是沉重的。天台依旧，但那套桌椅早已不在。泽幻、泽文两个人的身影同时在眼前交换，记忆如同电影般更迭放映。那年匆匆，定下了一世不可逆的缘。如今要怎么偿还那一世的欠？我突然明白了张爱玲的那句话：爱一个人很难，放弃自己心爱的人更难。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像她说的另一句话一样：我们也许可以同时爱两个人，又被两个人所爱。遗憾的是，我们只能跟其中一个厮守到老。而现在的我，还有没有资格跟其中一个人厮守到老？因为，我是个有过失败婚姻的女人。
　　 泽文从身后缓缓走过来，轻轻地揽我入怀。我没有挣脱，千言万语都被卡在喉咙里，无从说起，只能任眼泪肆意横流。虽然他的眉间多了份岁月沉淀后的从容与沉稳，但他身上还留有我熟悉的味道。他用拇指轻轻抵住我的唇，示意我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怜爱。如同十年前的那个阴天，泽幻在我电脑上敲下“如果可以，请让我许你一片阳光”时那眼里的怜爱。如泽幻从医院回来，抱着痛哭的我的那种怜爱。我突然有点迷糊了。这受尽相思之苦的八年来，我究竟念着的，是已经不可能再回来的泽幻，还是一直在等我的泽文？我真的已经放下了吗？
　　 最后我还是去了西安。坐在墓碑前，再一次认真仔细地看了一遍泽幻写给我的信。那刚劲的字迹，一个一个地刻在了我的心里，我紧紧地环抱着自己，失控地痛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泽幻，请允许我最后一次在你面前懦弱。十年了，你的离开就像是心口的那一道永远好不了的伤，一不小心就会碰开上面已结好的痂，然后伤口开始流血，狠狠地痛一次。末了，我把装信的铁盒留在了墓碑旁，还有那串星星手链。
　　 出站的时候，泽文已站在大厅出口等我。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看着我微微地笑。我亦微笑着上前挽着他的手臂：“我们回家吧。”
　　 （三）认命
　　 分别的八年里，泽文已经由一名普通实习老师转为了副教授。大家都知道他单身，亲朋好友以及学校的同事们也没少给他介绍对象，可是都被他拒绝了。没人知道他不婚的真正原因，大家都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你说那么优秀的一个人，也都三十好几了，怎么就看不上别家姑娘呢！当夏夏再次出现的时候，那些十几年前的旧相识就全都明白了。当年，没有人知道夏夏为何突然消失了，如今他们也不知道夏夏为何又出现在了泽文的生活里。也许，这就是命吧，大伙只能这样想。毕竟有多少人能用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十年青春去等一个人呢。
　　 “夏珊？”那天我在泽文任教的学校里偶遇了泽文的朋友李威。他朝我嘿嘿地笑，那笑里带着几分诡异。他说：“别人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呢，今日见着本人了就不得不信了，你可真厉害啊。”我只能用微笑掩饰自己内心的无奈与不安。还好赶来的泽文帮我化解了眼前的尴尬。我从泽文手中接过车钥匙，摆了摆手往停车场走去。至于他们在背后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的车刚好在泽文学校附近抛锚了，而我一会儿还有发布会，所以我才会贸然闯进来，我不知道为何别人要这样看我，我想这地方以后还是不要来了为好。
　　 “可以见个面吗？”前夫在电话里淡淡地说。“在哪里？”我也淡淡地回答。虽然我们这段婚姻是有利益关系的，但张霖是个好人，我一直那样认为。他是一个出过国留过学，还饱读诗书的绅士，他就像是我的一个大哥哥一样。我们婚后相敬如宾，共同生活了八年。这八年里，他也从未为难过我。
　　 轿车停在那复式的老宅前，我拉开车门准备下车，张霖拉住我的手，随即又松开了。我看着他微微笑了笑：“张霖，谢谢你。”然后转身下了车。这是离婚后我第一次跟张霖见面，虽然我知道他在我离开后不久就回国接管了他父亲的家业。他依旧那样绅士，沉稳得让人觉得他远远不止三十来岁的人。
　　 “珊，我跟泽文是同学。”他突然推开车门上前说道。我拉着铁艺门的手猛地缩了一下。静寂的黑夜里只剩下铁门与门框的碰撞声，哐当哐当地在紧张的空气中回荡。“晚安。”良久，张霖打破了沉默，拉上车门扬尘而去。留我僵硬地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真的是命该如此吗？
　　 （四）利益婚姻
　　 张霖是张世伯的孩子，世伯与家父关系一向很好。张霖有一弟叫张鹏，比我小2岁。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经常带我与张鹏玩耍，伯母对我很是喜欢，曾私下与母亲说想联姻，让母亲将我许给张鹏，先定个娃娃亲。但母亲思想比较开明，她说孩子的婚姻还是由他们自己做主吧。伯母见母亲不同意也就做罢了。不曾想过，大三那年家父公司出现了资金运转危机，不得已向张世伯求助，但伯母给出的条件是联姻。只是当时张鹏年纪尚小不愿结婚，于是将我许给了还在国外留学的张霖。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家父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他的场景。一个可以为了事业出卖自己女儿的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说原谅。可是他是我父亲，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最终我还是妥协了，我隐瞒了所有人，只身去了美国与张霖完婚。好在世伯是通情达理之人，他答应我婚后可以继续完成学业。于是我选择了我最爱的服装设计，并在佛罗里达州的劳德代尔堡艺术学院修完了时装设计全部课程。
　　 刚结婚那三年，各自忙着自己的学业，时间过得飞快。毕业后我执意要去工作，伯母不同意，她觉得女人就应该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好在张霖尊重我的选择，伯母拗不过张霖便没再阻拦。我分外感激张霖，我不愿意在家过少奶奶的日子，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会疯掉的。其实我也明白自己是有私心的。我不愿意、也害怕有太多时间跟张霖独处。我怕自己的心事一不小心就暴露在了别人面前。
　　 当你心里住了一个人，你不会愿意再打开心门放另一个人进来。张霖，对不起！因为我的心里已经被那个人完全占据，已经无法腾出任何一小点的空间去装别人。只是泽文，这辈子我已为别人妻，生不能成为你的人了，死是否还能成为你的鬼？
　　 泽文，在走过关卡那一瞬间我是多想再冲出去紧紧拥抱你，因为真的不可能回来了，就算回国了那些曾经也都回不去了。可是父命难违，我能做的只是冲你微笑。让你以为我真的是去留学，让你以为我是开心的，让你安心就好。
　　 我不知道张霖是否早已看出我的心思。但他不提，我亦不愿意说。或者这样就很好，你当做不知道，我也会履行做为人妻的职责。只是他既然知道泽文，那他应该是全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