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人和高级动物循环系统内的液体。
　　 颜色：深红或赤褐，有时也呈玫瑰红、葡萄紫、酒红、玛瑙红……
　　 流经线路：静脉和动脉。那是两条大河。除此之外，还有山涧、溪流、湖泊。涓涓的，静静的，奔腾，翻涌，喧嚣，沉默……
　　 图腾意义：古代人把血涂抹在钟鼓和器具上，借以避邪。据说，鬼魅看到的血总是在燃烧，像红色的火焰。
　　
　　 一
　　 最早，我听到的是一则传奇故事。
　　 村里的一家人养了一只山羊。白山羊。为了祭祖，山羊活到了8岁，这个年龄，羊的牙齿已经全部掉光，不能吃草，整天睡在那里靠主人喂养。我爷爷讲，山羊在祭祖的头一天晚上，突然失踪了，那家人发动了十几个汉子去找，最后在一个山谷里找到了羊，但它已经被人宰杀了，头挂在一棵树上，鲜血滴滴嗒嗒往下淌。绿色的血，荧荧如玉。人们传说，那家的祖先是牧羊人，灵魂早已转世为羊，不吃肉，只愿意享用绿油油的青草。
　　 那一年我刚满九岁。九岁的孩子，满脑子都是幻想。我相信自己的血也是绿色的。
　　 记得大概是夏天的一个黄昏，我去野地里割草，草丛里有黑刺，用手捞草的时候，感觉指头肚隐隐颤了一下，疼，就像蜜蜂一样蜇过的疼。我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那地方已经出血了，开始只有米粒大的一滴，渐渐洇开来，宛若一颗红色的豌豆，挂在指尖上，之后，就静止不动了。我把手举起来，在黄昏的天光中，发现那个血滴竟然是透明的，闪着星星般的光芒。不是说血是绿色的吗？自己的血怎么会有星星一样紫红的颜色？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迷茫和惶惑。我不希望大人说的话就是谎言，巴不得再大一点，让血汩汩地流出来，流成雨点，然后汇聚成绿莹莹的小溪。
　　 那一滴血最终被我吮进了嘴巴，落在舌尖上，那感觉就像一粒糖，慢慢融化、消失，但没有甜的味道，有点咸，有点苦涩，还有点腥气。
　　
　　 二
　　 姐姐一直喊：我肚子痛，痛死我啦。那时候她大概十四五岁。每月阴历初十左右，她就睡在炕上，不吃不喝，脸色蜡黄，嘴唇煞白，人像一团揉皱的纸，萎缩在那里。她一声一声地呼喊着，挣扎着，不停地用手抠着墙壁，把泥皮剥下来，塞在嘴里，狠狠地嚼咬。姐姐发病的时候，母亲就坐在旁边，她显得很平静。母亲说，等月经来过以后就好了，女人嘛，谁不遭这个罪。从她的语气中可以看出，这并非要命的病，女人的痛，那是宿命，自古尔然，就像春蚕破茧，蛇蜕剥落。
　　 那些日子里，我们家总是氤氲着浓浓的中药气味。人参党参黄芪地黄乌鸡骨蛇床子，那些奇奇怪怪的草根和动物的尸骸在一个黑釉瓦罐里翻腾跳跃，恍如一群不安分的灵魂，不时发出尖锐的呼啸。药气弥漫，屋里的煤油灯闪闪烁烁，姐姐就抱着肚子蹲在药罐前，眼睛含着泪，目光中似乎有一种旷世的忧伤。
　　 村上的卫生所设在学校附近，隔三岔五，我就跟姐姐去那里抓药。乡村的赤脚医生是个老人，戴着一幅老花镜，坐在桌前看一本发黄的《杂病辨要》，他给姐姐号脉，目光就从眼镜上段飘出来，过一会说，痛经嘛，没啥的。然后开处方，起身，把手伸进药匣的铜环。我发现他抓药拿戥子称，很用心的，只有抓到蒲公英时，就捏一把过来，放在纸包里。等一切收拾妥当，她还要叮咛一句：到惊蛰那天，再挖一些蒲公英，煮好了，当茶喝。
　　 记忆中的春天，大地上还覆盖着厚厚的白雪。
　　 我和姐姐走过那片荒滩，姐姐一直瞅着沟槽中摇晃的芨芨草，试图找出蒲公英的影子。但故乡的蒲公英到了四月才开始破土发芽，十几天后长出锯条般的叶片，五月初开花，撑开毛茸茸的伞盖。
　　 姐姐肚子疼，坐在雪地上，无奈痛苦地呻吟着。有好几回，血从她身上流下来，顺着裤腿，洒落，点点滴滴……
　　 白雪。无边无际的白雪，那上面印着血的斑点，就像凋零在深冬的一瓣瓣玫瑰，凄冷、哀婉、苍凉。
　　
　　 三
　　 血，很神秘地在乡民的心灵中洇散，漫延，流淌。
　　 那年月，家乡有一个代销店，专门经营百货、布料，店虽然小，但生意还算红火。往往是人家娶媳妇的日子，就会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夜幕降临之时，悄悄推开店主的门，低声问：有白棉布吗？那边答：有。女人说：扯六尺呢。店主就再不吭声，拿过剪刀尺子，刺啦扯下一块，用红纸包了，递给她，笑笑。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新婚之夜，那块雪白的棉布就进了洞房。
　　 白布是铺在新娘身下的，一夜过去，布上就会留下血痕。也可能什么也没有留下。但早上起来，新郎的母亲一定会问他：见红了吗？如果他说，见了。那么母亲就会笑起来，脸上绽开一朵菊花。如果他摇头不语，就说明女子已经失去了贞操，从此后，整个家庭愁云惨淡，狼烟四起。
　　 云雨。血滴。
　　 处女。贞操。
　　 都写在一块白色的棉布上面。婚床便是祭台。交合成了祭奠仪式，神秘，神圣，恐怖，痛楚，伤感……
　　
　　 四
　　 村里时常会出现打架斗殴事件。
　　 我家的一个邻居，为了跟别人争一片宅基地，两家打了起来。先是拳脚，后来就动用了石头瓦片，结果其中的一个男人受了重伤。等我们赶到时，他的头上已经开了一个大洞，血咕嘟咕嘟往外涌，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差不多成了死人。
　　 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上毛驴车送到了医院。医生说，休克，必须输血，要不就会出人命。那会子，施暴的人也来了，不过已没了刚才的汹汹气焰，蔫头耷脑地站在那里，完全成了霜打的茄子。我们都是乡里乡亲，听了医生的话，大家赶紧到化验室验血，他也去了，结果出人意料，我们的血配型不合格，偏偏就验上了他的。医生问他，抽还是不抽？他几乎没有思考就说，抽，就抽我的。
　　 十五分钟，他的血就缓缓流进了伤者的身体。
　　 伤者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痊愈出院。据说他垫付了医药费，上面来人处理，他又拿出了四百元，算是对伤者的误工赔付。
　　 多年后，我回到故乡。当年打人的汉子已经作古，挨打的人也已白发斑斑。我去他家串门，老人正在菜园里除草，望着他花白的头发，我突然又想起了当年的斗殴事件。
　　 我问他：你还记恨她吗？
　　 他没有回答，把帽子脱下来，捋了捋头发。然后就是笑，是那种憨厚的笑。
　　 我说：伤口都好了，看不见了。
　　 他又嘿嘿了两声，说：头发都变成雪了，被雪埋了嘛。
　　 他说的是实话。看来时间能掩盖和埋葬一切，包括仇恨和血迹。
　　
　　 五
　　 有时候，爱情也纠缠在雪白和血红的故事之中。那情景常让我想起早春二月的桃花，花朵之下依然有雪，白白地，铺了一地。桃花开了，黄昏或黎明，在它们绽开蓓蕾的瞬间，就看到了映照着自己生命和青春的白雪，因此，即使随风凋落，那红与白的交错辉映，也会在天地间留下凄丽、悲情的断章……
　　 两位同学。
　　 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他们又回到我的故乡。青梅竹马，加之有同学情谊。两人很快坠入爱河。但男方家境贫寒，女方家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亲事，为了拆散他们的爱情，姑娘的父亲就把她许给了远方的一个亲戚，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就把女儿嫁了过去。那大概是上世纪80年代，人们的观念远没有现在的开放，比如私奔，两个人远走天涯海角，兑现爱情誓言。那年月，乡村青年的婚姻，基本上还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谁也不会想到，姑娘在出嫁之前，采取了一种拯救爱情的极端办法。
　　 我的同学说，就是那个夜晚，她把他叫了出去。地点是麦草垛。她说，该带走的我要带走，该留下的就留给你。然后，他们就钻进了暖暖的草垛。
　　 他要了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在亲热时，她的身体下面同样铺了一块白色的棉布。她把点点的处女血印在了上面。等滚滚的火焰渐次熄灭，她站起来，把那块布给了他，苦笑着说，咱俩好了一场，得留个纪念啊。
　　 她嫁到了山那边。从此后，再没有回来。
　　 他们的爱情就写在了那一片白布上。朋友说，他现在的妻子对他很好，不过他还偷偷保留着那东西。
　　 他充满伤感地说，桃花落进水流走了，但梦中的那棵树还在，花瓣洇在纸上，那是爱情的血书啊！
　　
　　 六
　　 几棵苹果树掩映着一个小院。那是八十年代的乡村医院。
　　 夏天的某个黄昏。妇产科。
　　 妻子临产。七点钟走进那一间破旧简陋的平房。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刻，夕阳在山，血红的余晖照在苹果树上，雪白的花朵静默如雪。
　　 我坐在产房门外。抽烟，一颗接一颗地抽。心悬着，焦急，兴奋，等待，盼望。
　　 房子的玻璃窗半开半掩，能听见妻子痛苦的呻吟，隐隐的灯光下，几个穿白大褂的助产医生忙碌着什么，时不时抬起头来，低语，微笑。
　　 妻子是第一次生孩子。我知道她很害怕。之前一个月，妻子曾陪着她妹妹住院，也是生孩子，但她的妹妹胎位不顺，只好做剖腹产手术。腹部划开一个大口，孩子是生出来了，但产妇大出血，还没有下手术台，就永远闭上了眼睛。妻子曾不止一次地给我描述过那个场面，她说，太害怕了，那血就像水，哗哗地往外流，妹妹的脸色由红到黄，由黄变白，最后成了铁青的锅底……
　　 那时候，妻子临产的日子也越来越近。晚上睡觉，她时常从梦中惊醒，一骨碌翻起来，喃喃着：我听到流血的声音了，滴滴嗒嗒，像下雨呢。
　　 一盒烟很快被我抽完了。晚9时40分，产房里突然传出了婴儿的一声啼哭，接着一个胖乎乎的医生开门走了出来。她朝我笑了笑说，恭喜你，是个男孩呀。
　　 然后，就把一个塑料袋递给了我。
　　 她说，是胎盘，中医又叫紫河车，很宝贝的，你带走呢，还是留下？
　　 那一刻，我的手簌簌抖动着，仿佛面对的是我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我看见了里面的东西：椭圆状的肉体，冒着热气，像一枚猩红的果核，又像是秋天飘落的银杏树叶。
　　 几乎未加思索，我就用手在苹果树下挖了一个小坑，把它轻轻埋了进去。
　　 月亮刚刚出来。
　　 月光中飘舞着芳香的苹果花。
　　 依然是血红，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