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飞吧,知更鸟(散文)
某晚,我坐电脑前,斗了一会儿地主,颇觉无聊。于是发呆,若有所思,也没具体的意象,不过,指头还是噼噼啪啪敲打出一些貌似人生哲理的东东:
虽然我不敢百分之百地苟同马克思的著名论断——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但我知道孤独从来不是人的本性,特立独行不是人类活动的自然选项,人字的结构是相互支撑,人类的面孔是相互感染,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没有受众没有他人的参与是绝对不可想象的。纵然有遗世独立孤芳自赏的隐士高人,但毕竟凤毛麟角,难掩人性之主流。
然而,漫漫人生路,曾经相依相伴相扶持抑或相互抬杠相互掐架最后却冰释前嫌的同路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不见了踪影,在某个时期,让我们不期而然陷入一种莫名的孤独、无由的怅惘。同行时,或许并不怎么在意那种情感的存在,而一旦失去,曾经的喋喋不休甚至厌烦之至顿时变得那么声声缥缈真迹难寻,曾经的争锋相对成了一道受益终身却无法克隆的淡淡水痕。拭而去之,满天霞光,只见一只只在恨海情天里晓行夜宿过来的知更鸟在奋飞,在鸣啭,在不知疲倦地报道光明……
以下还将写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时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隔壁合租房的葛一鸣,拿着本《古文观止》让我给“师说”一番《师说》,我正好由此解脱试图继续写而写不下去的烦恼。其实我也不好为人师,但还是解读了一下。事实上也不用我怎么解惑,这小伙子还是蛮有古文底子的,只需稍稍点拨一下,韩愈在这篇文章里的那些个良苦用心就知晓个八九不离十了。
这是个阳刚帅气、玉树临风的小伙子,可他偏不让我叫他“帅哥”,说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俩字被注入太多的媚俗和调侃味道。我当然乐得随意叫他一鸣喽。
揣着做了些标注的《师说》,一鸣连连道谢之后正要告辞,眼角余光撇到了我电脑屏幕上的那些文字,居然迈不动腿了。我索性让他正襟危坐“批评指正”,他一字不漏地读完,说这番话几乎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由此引出一段与青春与爱情与人生有关的经历。
一鸣不是本地人,八年前从某普通高校毕业后像投放英雄帖一般四处散发个人简历求职意向,经过好一番双向的左挑右选,他来到这个小城的某家新兴晶硅材料民企。老实说,选定这里并不是这里多么好,多么合乎他理想,不过是选来选去,觉得哪里都一样,都一样有自己的发展空间,也都一样有阻滞自己实现理想的因素存在。与其犹豫徘徊,举棋不定,不如抓阄似地赌上一把,赌自己是不是可以不拘社会环境而特立独行,闹出点动静?不是有句话说的好,是金子在哪里都能闪光吗?
诚然,这南国小城,与他的故乡相距万里,人地生疏,举目无亲。这正好让他无拘无束放手一搏。打工也好,打拼也好,打落牙往肚里吞也好,打肿脸充胖子也好,打出自己一片小天地也好,从选定这小城那一刻起,就做好了遍尝人间五味的精神准备,不说把自己一辈子绑定在这里,至少捞第一桶金的地点就非它莫属了。
一鸣说那些年他都不知是怎样走过来的,做事,他很努力,努力到几乎把自己视同于一架机器的程度。从车间的流水线上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走出生产一线,走到管理岗位,走向销售线,耗去了他五年的时光。五年来,他很少与人打交道,除了生产技术上的一些必不可少的交流。他只做事,却从不与人交。他没有朋友,更没有女朋友,甚至漠视几个姑娘争先恐后对他暗送明送的脉脉秋波,瞎子聋子一样无动于衷,从她们面前走过,眼角余光也没扫描一下,愣生生让人家碰一鼻子灰骂一长串傻。
除了工作,他最感兴趣的是秋冬季节清晨霞光里的赏鸟。每当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一鸣走在上班路上,高视阔步,总能在不经意间让明媚而灵动的景色减下步速缩小步幅来。鸟,知更鸟,成群的知更鸟,在树上、电线上,还有天空中,呈各种静态、动态画面入眼来,一对对翅膀画出灵动的轨迹,一声声鸣啭清唱出葱茏的生意,这是一种多么忠于职守的候鸟啊,不仅随季节迁徙,更用它婉转的鸣叫报晓,给一鸣的心头播放着光明的韵律。生活,不管多么沉重,多么复杂,终归是有内容的,更有可以让自己填充的空白呀。
说到这里,一鸣不无感概地沉吟道:若不是这些鸟飞,鸟语,估计自己坚持不下,早就走人了,回老家那条穷山沟了。当然,还因为我的生活里有那么一个转机。
转机是在一次失窃之后发生的。
一贯谨慎的一鸣,怎么也闹不明白,那一天怎么会大意失荆州,出差途中,长途车上会那么嗜睡如命,随身挎着的一个包被小偷取下了还不知道,及至发现,包和小偷早杳如黄鹤了。那包里是他当时所有的生活:积攒两年多的客户资料、客户打下的几万元的欠条、一大串钥匙以及所有的现金。那些跟随他这么久、龚他生存供他发展的东西,就这样离他而去了。尽管他竭力端着的男子汉的架子紧绷着脸,舒展着眉头,流转着目光,坚决不肯让自己落泪,但泪水内流倒灌进心田的感觉比泪流满面何止难受百倍?他就这样两眼无神地痴痴望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像一个无助的木偶机械地移动在街头。
他没有向家中求援,更没有向朋友求助,只有一个选择——硬着头皮向公司老总谢罪。老总劈头痛骂他一顿之后,出乎意料的没有将他扫地出门,而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拿出了同他丢失的客户资料、欠条完全一样且一份也不落的东西,原来给他的那些只是备份而已。
就这样,一鸣又一次拾得从头再来的机会。
有老总对他的鼓励和信任,他再一次找回自己,找回自己曾经的坚强,刻苦钻研现代商业营销业务的同时,多方出击,搜索同类行业海量信息和最新最尖端的技术信息,以积极应对市场。
这次机会的重拾,更让一鸣来了个大的转变。知更鸟尚且知晓成群结队,相互配合着生存的道理,何况人呢?孤僻的从前见鬼去吧。从此那种似乎是写在脸上的那种孤独到孤傲、木讷到冷漠的表情淡了,没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脸阳光……他明显地话多了,能说上几句话的人多了,久而久之,有朋友了,还有女朋友了。
他和公司里一干同事、朋友组成了一支强有力的团队。无形中,他成了团队的核心成员之一,他们帮老总打开市场的一个个缺口。攻占市场的一个个壁垒。就这样一个单一个单地签下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跨上去,老总拍他肩膀的次数明显地多了起来,而他的职位也随之跟进,不久便成了他的副手,在某种层面上,甚至还成了他的朋友。
没成想成副手成高参之后,在经营理念、发展方向等方面,他与老总的见地总是很难合拍。在他眼中,老总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精明强干驰骋商场所向披靡的常胜将军了。
因为追加投资,公司业务做大后,与信息化工业化的接轨,老总还不能很快适应,凭老经验、拍脑袋作出的决策,就不那么灵光,不那么稳操胜券了,不时出现败绩,出现阴沟里翻船的“意外”(用老总的话是意外,实则不然,他想),引起一连串令人沮丧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一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仅仅是为了报答其知遇之恩,更有一份无法坐视不管的友情使然:时间一久,他对公司滋生的一种类似于恋家的感情,让他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公司利益受损,而违心地迎合老板并不高明的策略和举措。他不能沉默了。很快,从一个唯唯诺诺的打工仔变成了一个同老总三日一小吵九日一大吵的刺儿头。与此同时,老总也变了,甚至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地,那些温文尔雅,那些和蔼亲切,那些审时度势,仿佛片刻之间全跑爪哇国去了。面对一鸣的新提议,他总是用方言俚语大加挞伐,甚至骂他猪脑子,骂他蛇吞象,骂他看似新潮实则愚不可及……
一鸣静静地挨骂,脸上云淡风轻。之后,依然不放弃他的执拗,其现代意识、科学精神给了他扶持老总走出低谷、重振公司雄风的底气。他想,老总是曾经的能人,能人也是人,也有薄弱环节,但终归会有冷静的时候,会客观斟酌我的建议的。于是乎,一鸣经过深思熟虑,多方论证,写下旨在出奇制胜占领市场更大份额的营销策划案,让老总仔细过目好好考虑。
老总往往像唐太宗那样,始而气势汹汹竭力反对,继而找台阶下,“考虑考虑”,终而至于还是像采纳魏征的逆耳忠言一样采纳了他的建议。因为,老总骨子里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人,还有,老总一直看好重调查、肯用脑并且有前瞻意识的年轻人。所以,一般都是在咋咋呼呼吵吵闹闹甚至拍案而起的氛围中,拿着公文包回家,及至午夜深思,一般还是从善如流,采纳后往往能收出奇制胜之效。
公司的业务自然越做越大,正自筹划进一步扩大经营规模,力争年内上市之时,一场飞来横祸让老总命丧车轮。这个老板、良师兼益友的人遽然离去,给一鸣的心头一记重重的闷棍。一种人生无常的孤寂,缠绕着我一连数十天,也无法振作。
事实上,一鸣也无法再在这家公司振作了,老总的儿子继承家业后,有他自己的生产经营理念,有他自己的一帮人,与他老子不一样,多少有些富二代中不少见的纨绔习气,对于不同意见不接纳,就不光是表面上,而是彻头彻尾地排斥。虽然少老总也执意挽留一鸣,可基于这一点,再加上他睹物思人,不想再栖身这一伤心之地,便坚辞不就。
一鸣离开了,一鸣没离开。离开了这家公司,没离开这座小城。没离开甘苦与共的不少朋友,而曾经说过愿相守一生的女友却离开了他。
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一鸣独倚窗台,呆呆地望着各色灯光映照下的夜景,嘴里不自觉地学着知更鸟自在的啼鸣,仿佛这样一来,所有的忧愁都会随着朦胧灯影下的暮霭浮云淡淡而去。窗前不远处的婆娑树影把夜的清寒摇曳得更加瑟瑟。一个女孩的身影被拉得好长好长,她时而匆匆前行,时而驻足流连,时而回头张望,时而又蹲下来拥抱自己——至少我感觉是拥抱自己的影子。就像卞之琳一首诗里说的那样,女孩在路上看夜景,我在窗口看那看夜景的人。这女孩,还有她的男友,一鸣都认识,不就是同在这家公司效力过的年轻人吗?独自徘徊?哦对了,她最近似乎是失恋了,跟他一样。曾经风雨同舟的人不知什么原因悄然上岸了?即便隔着一层窗,隔着一条路,一鸣的目力似乎也穿透了女孩内心的纠结:那呆子,你到底懂不懂一个姑娘的心?说你讨厌说你坏,你就这样畏手畏脚?接受你的鲜花,没口头回应你的约会,你当真以为我就不会履约?我来了,你却龟缩不前了。唉!
由此,一鸣突然想到了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我何尝不是也同这姑娘一样,曾经伴随我的一颗初心,一些美好,一些抵牾,往往在不经意间消遁无形了呢?
一鸣另找了一家光伏产业公司,重新开始他的职场生涯。
去新公司报到那天,他起了个贼早,天边还只有一缕朦胧的的曙色,他就走在大道上了。夜的宁馨还在施施然流连着曾经的月色,白日的喧嚣还没有拉开帷幕,车少人稀,空气异常纯净。悠悠电线上,五线谱音符一般排列着许多小小的知更鸟,各种组合,各种坐姿,各种卖萌,可似乎都在做同一件事:用清脆的声音报道着新的一天的到来。一鸣孩子般地跳起来,双手朝鸟儿挥舞着:飞吧,知更鸟!
乖宝宝一样听话的鸟儿,一只只陆续飞向日头探出半边脸的东方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