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记忆中的年味 ( 散文)
日子越来越好了,人情越来越薄了,年味越来越淡了。禁不住怀念起童年时代那些贫穷的年味。
我们这里习惯,喝了腊八粥就已开始为过年做准备了。每到过年前昔母亲总是提前把新衣服、新鞋袜给我们备好,然后扫房子,拆洗被褥。过年猪是每年要杀的。腊月十六的一大早,母亲烧开一大锅水,父亲则忙着磨刀、准备灌肠的面粉之类的东西。那些血腥的场面我是不敢看的,但也还是喜欢跟哥哥他们抢猪尿泡玩(那里充满了气,可以当球踢)。肉熟了,我们挨个请年长的长辈来吃肉,末了再给他们家人稍带上些。
热热闹闹的日子总是很快,不知不觉中到了二十三,我们俗称小年的,是祭拜灶神的日子,我们叫领鸡。母亲在灶台上摆上烙好的花糕饼,上面印满了花花绿绿的图案,再点燃油灯,父亲捉了专门预留的大红公鸡,虔诚地给灶神上香、叩头,嘴里念念有词,请灶神保佑我们全家来年平平安安、大吉大利。等听到鸡儿叭叭地磕嘴声,就说明灶神已欢喜领受了。哥哥点燃了早准备好的二踢脚、大地红,顿时霹霹啪啪的鞭炮声响彻了村庄。
过完小年,整个村子已完全进入了过年的氛围中。乡亲们都熙熙攘攘地上街置办年货,买菜,买鞭炮,买香烛、钱马、门神,当然还有我们爱吃的瓜子、花生、柿饼等一大堆零食。母亲常说,人宁肯穷一世,也不能穷一时。其实母亲是一个极其节俭的人,她是怕我们眼馋邻家的小孩,小心地维护着我们幼小的尊严。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炸油饼、包包子、烩菜,忙得不亦乐乎。到了三十晚上,炖上猪头肉,摆上花生瓜子,一家人围坐在炕上聊天玩游戏,直到凌晨,我们这里叫熬岁,寓意长命百岁。
大年初一是要给年长的长辈叩头的。早上洗完脸我们都换了新衣服挨个去叩头拜年,同时还要给爷爷奶奶、曾帮助过我们的二大伯和四伯端上一碗母亲做的饺子,表达我们对他们的敬意。初一到初三整天鞭炮声不断,就是再穷的家庭也会买几大串500响的大地红的。人人喜气洋洋,见面就相互拜年问好,沉浸在浓郁的节日气氛当中。
如果没有那次我在姥姥家过年的经历,我会以为所有的人过年都是如此的幸福,如果没有亲眼目睹那个小山村的贫穷,我永远不知道原来我的童年是那么的富有。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个年我呆在了姥姥家。也许是三姨要下嫁了、姥爷的三周年忌日到了,我留在家里没人照顾,也许是怕大夏河冰冻了,担心我太小走不动路,反正我是提前跟着报信来的二舅腊月初八去的姥姥家。记忆里,那是我第一次领略了贫穷的滋味。
按以往的惯例,过了腊月十五该准备过年的年货了。衣服自不必说,我来时妈妈已给我缝制了新鞋、新衣服,尽管让我跟着小伙伴整天在山上滑溜溜已在屁股上磨穿了一个大洞,但是经姥姥缝补,样子也不至于太难看,而且姥姥也没给小姨、小舅们做,心里多少还是也些平衡的。猪杀了,原封不动封存了起来,鸡杀了好多只,照样也封了起来。这些都没关系,反正我是不大喜欢吃肉的。真正让我难过的是跟着舅舅们去集市置办年货,没有给我们买一毛钱的好吃的,别说那香甜的大白兔奶糖,也别提柿饼、蜜饯,就连瓜子花生也没买一把。十多里的山路蜿蜒曲折,我们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实在走不动了,还是小姨背我上去的。等大舅他们榨了油,买了米,买了调料,还有一些香表之类的东西后就返回了。剩下又饿又累的我们三个磨蹭到傍晚才回到家。一回到家,我一头栽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我是被嘈杂声吵醒的。屋子里塞满了人,连炕上都挤满了。不知是谁打翻了木桶里的水,引起了众人的惊呼,人群四散躲开。透过煤油灯的光,我看见大舅坐在八仙桌子旁不停地拨拉着算盘珠子,桌子上放了很多钱。煤油灯不时地被拿起又放下,从一个人手里又传到另一个人手里。我曾听小舅说起过大舅是公社里的支书,也是信用社的会计,每到年关都是还账贷款的日子。贫穷的小家,这几天总是人声鼎沸,比大年三十还要热闹。
家终于清静下来了。等到打发完最后一拨人已是三十的傍晚了。小脚的姥姥同样虔诚地跪在灶神面前,三叩九拜地行着大礼,祈求着全家的平安,但是预期中的鞭炮声始终没有响起来,而是四姨抓了一把豆子扔在灶膛里,哔哔剥剥的豆子顿时爆裂在灶膛里,算是完成了安神的仪式。
年夜饭端上来了,是三姨手擀的臊子面。三姨的面真好吃。细细的刀功,滑溜溜的面条,我一顿能吃一大碗呢!可是,今天看着手里的面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饭里有我最讨厌的肥肉。虽然说肉只有豆子大小,但我还是如鲠在喉,丁点也咽不下去。我端起碗径直向鸡窝走去。
“梦梦,你去干什么?”
“我把肉给鸡仔。我吃不了肥肉。”
“唉!这傻丫头,你三姨还专门舀给你的呢,不吃给我。”
“梦梦给我吃。”小舅从后面端着碗跑了过来。
我夹了一粒肉喂给小舅,小舅就朝小姨做个胜利者的鬼脸,我把肉喂给小姨,小姨就朝小舅做个胜利者的鬼脸。看着他们抢肉吃的欢快的情景,心里的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吃过了饭,大舅从箱子里抽出四张毛票,两张给了大我两岁的小舅,两张递到我面前:“梦梦,这是大舅给你发的压岁钱。”
我看看大舅手里的两毛钱把头扭向了外面。我是认得钱的。我爸是供销社的售货员,我经常去那里玩耍,那里的阿姨叔叔早就教会了我认钱。每到过年爸爸都给我们一块钱的压岁钱,初一去给大伯家送饭也是给我们一块钱的。箱子里有那么多钱,却只给我两毛,我才不稀罕呢!
大舅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把钱塞到我手里说:“梦梦,大舅现在没钱,那些钱都是国家的,大舅不能给你,等到大舅发了工资,就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好吗?”我不情愿地接过钱,再看看旁边的小舅一脸喜色,他悄悄地拽了我一把向屋外走,等走到没人处才开心地说:“梦梦,咱们买糖吃去吧,这可是大哥哥第一次给我压岁钱呢!”
糖的滋味早忘了,但小舅吃糖的笑脸和抢肉吃的那欢快的情景却像一幅动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上。
渐渐地鼓声哑了,锣儿生锈了,咿呀咿呀的旦角净脸了,哔哔剥剥的豆子爆裂声却越来越清晰了。昔日热闹的庙会里已沒有了小脚老太太举着签筒虔诚地摇了又摇,整个寺庙显得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声悠远的钟声响彻在村庄的上空,提醒着又到了过年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