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愤懑之时，总喜欢骂几句脏词。言谈之下，无可争辩的戾气，任十头牛也牵不动一股执拗之火。顾名思义，这种恚恨加狂傲的偃蹇，是有十足的讨人之嫌的。最后，骂骂咧咧的口头之谈上升为肢体动作，刚浇起的一盆油，大抵点燃了所有的一时之快。
　　 从底层到上头，从男人到女人，从老妪到孺子，大到官宦世家，小到贩夫走卒，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矛盾的存在。舌头之于切切偲偲的沟谈，和之于东怨西怒的口角，在一瞬间的和好到翻脸，可窥见的镜像，大多只是应用与江湖社论的普遍形态。在某种情况下，即便不跟人吵架，微独一个令人不悦的命题托付于举棋不定、局促不安的我的身边，也浑不吝地脱口一个碎碎的——靠。
　　 靠，兴起于网络。可始终不喜欢这个词，带着不满和不屑的简词，你不爽时，指不定也传染了不爽的对手了。
　　 靠说，我招谁惹谁了。
　　 网络时代有网络时代的优势，比方让本处于高大上的媒介论坛成了可以近距离对话的窗口，于是乎，一个让高举言论自由的自由人宣言了颇为自由的自由杂谈。归结到底，评论的大多数还止于发发牢骚和讥唇反语，而一些没有限制的评论区，因为鲜有止血和疗痂，一层流脓的语言暴力大有燎原杂沓之势。在只要一注册就可以发帖发文发评论的地方，只要不违背舆论导向的趋势，有理的谩骂倒是可倒口盥洗有循。这就像一杯清冽的温水，一湾自清的池塘，把网络里的游鱼安处地有理有据。事实上是这样否？网络在这个最好的时代背景下，渐渐的，染缸的性质早已趋显。至于是什么鱼，什么好鱼、烂鱼、善鱼、恶鱼，多半因为马甲和虚拟的隔阂，变得随刻遁形，管它怎么查，怎么瞄，怎么怒，怎么蹦急了跺脚，在远程和一频之隔的背后，谁又有可奈何。
　　 骂完就跑，换个号出来，谁也不认识谁。背后，悻悻地，止不住骂两句——他妈的。
　　 可他听得到吗？在此之前，在留评之前，亦或是在拂袖而去之前，也用一句诸如问候家底和女眷的口舌脏言抛却掉你的神经质的口头禅的间歇，大抵不晓得他要如何如何地与你争辩一通。
　　 无论是谁，根本受不了恶毒的口舌攻讦。毕竟，谁都欢喜听着好话来过活的。一句没有脏字的劝诫之言，都足以冷不防地把别人的热脸烘衬成黑脸。这种言简意赅的表情语言，也预示着另一种关于语言风暴的形成和聚散是多么具象化。言语本已成为艺术，语言变成了艺术的话唠，争执在所难免。言语在一张肉舌之间卷起发声，在千年以前，才成型成一种部落式的文化符号。后来，文字代替了嗷嗷呼呼的语言传唤，到底有了可以成文输送的沟通渠道。而脏话呢，早已不是有迹可循了。我在想，仓颉造脏字之前，是不是也想到了刚和人斗嘴的一瞬间的情景。
　　 舌之毒者，至少在两个人之间疯狂喋喋。在此之后，只要经过统计，关于频率最高的脏词大多是女眷和先人的刨根问底，除此之外，“他妈的”是用的最多的。鲁迅先生在《论“他妈的”》一文中曾说：“假使依或人所说，牡丹是中国的‘国花’，那么，这就算是中国的‘国骂’了。”
　　 国骂谓之无理，不管从网络中抽离出来，还是应用与里巷旮旯，不管语气轻重与否，洗不掉的脏词总不可能和你侬我侬的“亲爱的”相比。这句说话就可以拎起拳头大掐一顿的俚语，要多欠揍就有多欠揍。可是，在颇为简单的一个“妈”字里面，究竟有什么令人可憎的客观存在。妈这个字，就不讨喜足以。诸如听到“你妈的”“你娘的”相埒，倘若说一句“我妈的”，简直就是在骂自己了。
　　 鄙人居住在浙北的绍兴，古为三千越甲可吞吴的越国和会稽郡。在这个地方，用“小娘生的”多替代了“他妈的”，缘何原因，多是地方文化和俗语形成所致。而当地爱说小娘，只是用于封建社会的一种男尊女卑的糟粕传宗。《战国策?赵策》里的一句“而母，婢也”，言下之意就是被骂者是小妾或者婢女所生，在等级森严的时代，这无异于扇了一个冰冷而火辣的耳光，如果属实，更是会把自己噎地说不出话来。比如嘉靖庶出，作为无子嗣的正德的堂弟，算不上血亲的宗正。为了王父和孝宗之间的大礼仪，足足荒废了一个皇帝的执政职责。整日于西苑求仙问道，虚无缥缈的过神鬼日子，倒是让爱写青词的严嵩钻了空子。
　　 回头来讲不同方言里头的腹诽鄙倍，垂涎唾口。就像有的的地方偏爱说“你姥姥的”，有些地方回骂了一句“你奶奶的”。其实，这些性质均可等类，都是骂人，都是掀起用女人作为污蔑词汇的骂战。这不，孔子还在《论语?阳货篇》中说“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对女子抱有偏见的先秦时代，居然、甚至、惊呼、嗟叹……圣人都不可免地用一句没有脏词的脏词狠狠地刺痛了一个时代的痛点。如果说，孔子曰的“女人”尚且言指他的学生，但唯一的事实是，这个指桑骂槐的文辞，多半成了让女权主义者揪住不放的说辞了。遑论从“三从四德”规定典章的宋代开始，就先秦这个令人崇拜的百家时代，也无可奈何的让女人失去了话语权，由此可见，用女子来作为脏词骂人，早成了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之中的深切污点。直到现在，口舌之中的“妈”不离口，“姥姥”加身，都让人觉出浑身不自在了。就连乡党之间的两个叉腰泼妇骂街，除了操家伙之外，激烈的言辞和口水之间，夹杂的也多半是关于妇女和祖宗的组词。
　　 这等于自己人骂自己人。而刨根祖先的用词，更成了最恶毒的舌根与舌尖发出的声音。
　　 外国怎么骂人，我也能猜个大概。据说，英语的词汇量没有汉语那么复杂与多变，大概是因为单词有限的缘故，除了一些嬉皮士和朋克党欢喜挂着一些F开头的下流俚语之外，asshole,shit等围绕着下体和身体构造之粗鄙，大多是这些常用的手段。我从不以为骂人者是有多高明，只是一个和另一个用不同的攻讦问候而已，至于脏不脏与否，那也一样的损败了。究竟体现着何种高贵的精博，所谓光荣地捍卫自尊与名贵，讨着嘤嘤嗡嗡的便宜，就重重地埋了一笔为爱挣揣的光辉来。我会为了爱去决斗，会为了爱去佩剑争夺胜利，总之，好过很长时间有始无终的骂战和无谓的口水。这多么直截了当，拳头可以大于“他妈的”。
　　 至少，我永远认为普希金是个勇士。因为这个诗人终于放下笔杆拿起佩剑，举起一番君子动手却不动口的旗旄，比什么骂娘的小家子气更实在些。
　　 一年前，粗读一点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这位奥地利的女作家的大胆文风和深切意识的透析，着实让读者羞赧而畏葸了一把。文中的性描写和粗鄙词汇，可以说是小说接近于世俗的另一种形式。一般来讲，有血肉的人物描写，离不开对市井文化的剖析和解构。在下里巴人和文化底层的市侩之下，关乎情感并且贴近现实的语言描写，无异于间接地映衬出不同人的性格环境和内心特征。大概，也许，八成，这是一堵人墙围成的潜意识。小说里的中年女教师艾莉卡因为母亲的长期困锁的精神压抑，让她备受折磨之间需求一种突破自由的瓶颈。而学生克里莫的出现，一方面求得她心理上的孤独和压抑，另一方面也启开了因为母亲的变态依赖造成的性的牢笼。结果，显而易见，文中出现了几段不显夸张的生理描写，以及性心理与性器官的描写，根本上就跟沾染了污浊而涴脏之语相埒。有些文人自然接受不了这样直白而露骨的刻摩，就像一个一衣未附的妙龄女子站在一个男人面前，很难不会镇定地克制自己的加速而紧张的反应。
　　 大段的脏话，大段的性，从某种程度上释放了作者对一个年代和一个世界的压抑的孤独，另一层面，也是释放了另一个面具下的自己。譬如说，郁达夫在《沉沦》里的大量性描写和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的大段露骨的文字色情，从侧面或者反面依托出来的人性白描，也有某种程度上的思想高度。读郁达夫的作品游走在民国的战火与封建的双重压抑中，他文中的粗俗与背诞是因为时代赋予婚姻、文化、女权的过分挤兑，一针见血的自由主义用一句颇为忿忿的泼赖之声撕开，大抵是因为刻板了太久之故。而村上的作品却宛若一缕秋风袭来，亦或是是像一张绞绡笼纱半遮面的小清新，其文字之间刻画出来的诸如田村卡夫卡，佐伯等人物，大多处在一座荒漠般的城市和一座由内心构筑的断垣的森林之中。《海边的卡夫卡》中的环境建筑设在甲村图书馆，是个幽僻而简洁的文化圣地，另一部小说《挪威的森林》里，直子所居住的疗养院，也是一座逃避失望与孤独的世外桃源。只是最后的结局，佐伯和直子都是选择了自杀，这和日本文化体系里的诡谲的死亡哲学颇有联系。而关于村上春树的两部小说里面的大量性器官的赤裸裸不加修饰的白描，有一半是出于对女性纯洁而自然的刻画，有一半还是挣揣于城市边缘的孤独。而语言描写中，是颇为干净而素丽的哲学味道，丝毫没有一分半的沉沦。
　　 曾有一段时间，对村上春树的小说嗤之以鼻。其文字的刻意高深和肆意的色情直叙，毫不讳言地让我说出一句乖张的：“他妈的，什么烂作。”
　　 孤独的时候，我渊默起来。对着皓月里的繁星，开始梳着一绺绺树的阴影，独自索引着文字开始疗伤。估摸着揣测，偏见只是一种刻意抱有的臆想症。读出最真的感情，大多会让自己抽离在所谓肮脏的文字描写之中。其实脏只是相对的，客观存在的一种形态，倒是用干净的视角来摩挲罢了。
　　 记得一位文学系的朋友说过，小说家大多写的是自己。而文中的主人公，也在跟着虚构与现实的曲线，折射出一段关于自己隐忍而羞怯的伶仃。骂一句粗俗浅薄，斥两句疯癫狂傲，思来想去，应许也在情理之中。
　　 除却西方的作品，我国的骂人术语也是在各类通俗文学里面屡见不鲜。抛却《诗经》和《离骚》的高雅，独四大名著的单列铺陈，就可择出来接近万字的脏字沙龙。而在我印象中，《水浒传》因为接近于草寇和官匪之间的矛盾摩擦和较量，又因为江湖和江湖之间贴近现实的文化特质，让各种“马泊六”“杀才”“鸟”等文字大行其道，纷至沓来。而《三国演义》里面大多为家国情怀，骂人和攻击多用于心理战，比如诸葛亮气死王朗阵前，一句：“苍髯老贼，皓首匹夫”就分外刺耳，直消得对面久食汉禄的王朗捂胸捶血。在此之外，诸葛亮还为司马懿送过一件女子穿就的丝绸，意为羞辱之难。如若是过去，这势必是最恶毒的擗捶，要是搁在现在，指不定受到和孔子偃蹇的一句“唯女子和小人难养”的尴尬。
　　 在我印象当中，《红楼梦》是四大名著里面最为精致而高雅的一本旷世名作。不光是因为大观园里的纷纷扰扰和事态变迁，还因为十二钗各自风雅之谈折射的文化缩影，在各种诗词、理学、哲学、佛学乃至夹杂着世情人学的所有规律，都大可见章。只是因为文字中的意外，让我有了哑然一笑的平静出来。其间，王熙凤照例惯着自己泼辣而刁钻的本性烘衬她的大家闺秀粗俗而反礼的本性，一些常脱口而出的：“放你娘的屁。”既是意料之外，也多半合乎情理。只是黛玉常讥讽刘姥姥说的“母蝗虫”，倒有些哑然失色，回想起来，自有其可爱之处。在整部充斥着家长制的礼教和等级制的社会之中，各种象征着出格的混不吝的小情绪，亦或是标榜着循规蹈矩的束发危坐的大情怀，本质上依然轮回着尊卑有序的固蒂。下等人和上等人之间，很少有相互间的文化冲突，有的只是使唤来使唤去的短语和脏词，连口舌费都省了。
　　 我曾大略估摸着统计过《赌城风云》和《疤面煞星》里的粗鄙脏话，数不尽的至少百多条有余。在《疤面煞星》中，只要把场景切换到汤尼的时候，一幅叼着烟卷的大佬做派加上一口一个“fuck”的恃傲，就会令荧屏外的看客难言地发出不爽的情绪了。话说回来，这还是归功于阿尔?帕西诺的演技来，同是黑帮文化的领头主角，在《教父》中的深沉与阴险，和在《疤面煞星》里的狂妄和疯癫，两个同样身份的极致表现，从揣摩着人性的孤独面，大抵都是一样的性质。《教父》里的帕西诺是胜利者的孤独，家庭的分离和事业的危机让他品咂出高处不胜寒的伶仃。而在汤尼这个角色里，由于疯狂的残杀和猜忌，竟让自己的妻子和弟兄彻底的失散和分裂，最后的惨死血泊也徒了了一个反派的落寞归宿而已。
　　 算了，如果我文艺一点，更愿意沉浸在《闻香识女人》里面，至少，那里的胶片少了弑杀和血腥的诡谲阴谋，骂着娘的口舌之毒也眼不见为净了。
　　 口舌之毒，权在一种难养的性格。跟性情无关，或许只是依附着有形的权利。
　　 几个星期前，单位给了我一个看管车位的清闲工作。本着力求完美的规则，自然把停车位边的树叶和烟头以及乱停乱放的汽车逐一调解地规整起来。由于单位靠着乡镇政府，一些常来出没的政府官员为求图个方便，无论车头车尾，管它停车位的位置，只要歇得住脚，就肆无忌惮地视若无睹。不能免俗的情况时有出现，令人刁难不堪的家伙为争着四跪一螯的身体利便，就颐指气使地骄奢傲娇起来。
　　 我说，请你停好车位。
　　 他说，狗日的。你管得着吗？我是镇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