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在一阵晕眩之中，他感觉自己四肢着地仿佛一只动物，当他慢慢醒转过来的时候，他证实了他的猜测。他看见了自己长着黄毛的四条腿，他讶异，惊慌，恐惧，他觉得发生这样的事无异于天方夜谭。他确认自己是一只动物后，并未丧失理智，他还是想先看看自己变成了何种动物，他有很强烈的预感自己现在是一头公牛，果然，他在自己卧室镜子面前看到了自己作为公牛健硕的身躯，还有他坚硬的牛角。虽然他早早地知道了自己的变化，但镜子里从未出现过的新形象还是给他带来巨大的震撼和诡异感，他有一股想撕破一切的冲动，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在他的家人这边，这几天炸开了锅。他先前每天都是准时回家，这几天虽然都在家附近转悠，但他家里人万没料到这头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公牛就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他时不时地到他们面前去舔他们去发出鼻息以示亲近，但他们无动于衷，不仅觉得他碍眼而且觉得受了个巨大的讽刺。墙倒众人推，村里人开始用风言风语和幸灾乐祸的目光对待他的家人，他愤懑这种态度。其实真正同情他家里人的也有人在，但自己变形后给自己带来的折磨遭遇家人被村人打击像是滴血的伤口持续发酵为身体裂成了碎片，使他忽略那些善者死死地恨起了那些恶毒者。
　　 这边家人从没停下找寻的脚步，报纸、电视登寻人启事，网络手段寻找，报警，托熟人留意，不停地打电话，跑遍了所有他从前去过的地方……
　　 虽然寻找的结果收效甚微，虽然不断的失败让他们几乎泄气，但他们从不放弃失望。而在这个阶段，他们似乎都是需要安慰的，哪怕是一头牛，它的乖驯体贴也多少能够熨贴人心。人在忧虑哀伤的时候对温顺的弱者不仅悲悯而且信赖，他这时候在家人面前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弱者的角色。他舔父亲的肚子，他在母亲面前沉重地呼气，呼出潮润温热的气息。他最享受也最期待的是用他的双角温柔地抵住妻子，然后妻子嗔怒地把他推开，马上又招他过来，继续亲密的“游戏”。
　　 与家人独特而充满暖意的朝夕相处淡化了他的悒郁与烦闷，但不能做往日的事情，不能和家人正常交流还是让他如骨鲠在喉。好多次他都很自然而然地开口和家人说话，但实际的效果是家人听到了突兀的哞叫声。有的时候他是故意和自己较劲，也可以说是不甘受命运的摆布，他大声的嘶吼，想证明自己是人类，但都徒然无功。
　　 一直养一只牛在家里难免遭人诟病，家里人决定把他拴到牛棚。他一路跟着父亲，并不知道实情，当破败不堪的旧牛棚以及牛棚里面朝外张望的他的“同类”们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时候，他绝望了。这种绝望虽比不上他刚化人为牛时的寂灭感，但也绝对是有摧毁力的，因为这代表着他的自由遭受剥夺。“祸不单行！”，他思忖着。但他马上转念，他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就在父亲即将把绳子绑上木柱的时候，他猛力地后退往后拽绳子，绳子迅速地从父亲的手上脱落，和绳子摩擦的过程中，父亲的手心磨破了点皮。父亲没去顾及自己受了轻伤的手心，作势意欲重来，但他就是不肯配合父亲，左摆右移，上蹦下跳就是倔强地不肯屈服。几个回合下来，父亲大概是想明白了他是想待在家里而不是牛棚，想起他在家里温顺的表现和这段时间对这个家带来的安慰，父亲动了恻隐之心，便犹犹豫豫地把他往家里牵去。
　　 看到父亲牵着他回到家中，母亲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骂：“你能做成什么事！又牵回来算是怎么回事，我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父亲倒是和颜悦色：“莫急嘛！我觉得他很通人性，很会疼人，我们就当家里多一张嘴嘛！”“我也知道他好，可养只牛在家，四乡八邻都会闲话的啊！”估计是听到父亲的“他很通人性”有所触动，母亲的口气有所和缓。这时候妻子正好从楼上下来，用轻柔的语调加入了这场讨论“爸，妈，我觉得应该要留下他，他的到来不仅仅是巧合，我坚信里面有命定的因素，至少它有所启示。”公婆俩虽然不习惯媳妇的文绉绉的表达方式，但他们听出了她的意思，于是，他被留下了。
　　 这个家庭从他失踪算起，走过一段风雨如晦的历程，现在终于稍显平静。但这种平静是短暂的，打破这种平静的还是他——他闯祸了。
　　
　　 夏天的黄昏残阳如血，他打算去村头的碧远湖散心休憩。碧远湖是个绝佳的去处，不仅有丰美的水草，还有他最喜欢的人间绝境——碧湖落日。去碧远湖要经过村路，日暮时分，村路上人来人往，有很多人是认识他这头凭空冒出来的“牛”的，那些人看他的目光大多异样，仿佛看见一只怪物。他不在意这些目光，但挑衅侮辱的行为他却不能容忍，在走到快到村路尽头的时候，一队预先埋伏在侧的小孩冲了出来，有的往他身上扔石头，有的拽他的尾巴，有的用鞭子往他背上抽，那群小孩玩得得意忘形，根本没料到危险正如跌向悬崖边的汽车般往他们靠近。危险的制造者自然是他，他发了疯似的朝那些小孩反攻，他像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撞翻一个是一个，吓跑一个是一个。当他筋疲力尽停下喘气的时候，有两个小孩已被他撞到倒在地，一个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另一个动弹不得。他马上醒悟过来——闯祸了。
　　 两个小孩后面被送到医院，诊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哭的那个小孩问题不大，主要是不能动弹的那个，诊断出头部受重击，得了脑震荡。小孩的父母带着亲门本族的一些人要上门讨说法，父母亲还未完全从丢子之痛中走出来，哪里愿意轻易受人轻贱，任人宰割，不论对方怎么威胁怎么质问，父母亲就是一口咬定牛不是自己家的，此事和自己无关。在这时候，父母亲动私心也是正常的，再有感情也只是一只凭空而至的畜生，犯不着为了保他付出巨大牺牲。经过一段漫长的对峙与交涉，两家人决定，牛，可以牵走，任凭发落。
　　 发落的结果是，几天后，他上了案板，等待屠宰。被五花大绑的他没有呼天抢地的吼叫，看着身边的刽子手和见过没见过的人，他的心头涌过一丝悲凉。他不怪父母，因为他们不知情，而且他们已经受了很多苦。他想起妻子，她与他举案齐眉，相亲相爱，他们还有好多棉花糖般的甜蜜未尝。他想起了这个世界，他还有未竟的事业未行的旅途。想到这些，他的眼角淌下两行清泪，他的泪水如涓涓细流慢慢流淌，流成一片海洋，他慢慢地沉入那片海洋，耳边没有喧闹声，眼前只剩下纯净而浩瀚的海洋，他模糊地意识到他走入了一个新的世界，随后，他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这感觉让他恍若隔世，他知道，他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