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短文学】算 命(小说)
二娃子出生的时候,也是一张粉团团的小脸蛋儿,弹脚舞手的样子,可爱极了。
二娃子的老爹张文斌,喜得胡子往上直翘。
二娃子的妈,从前房付家带过来一个男孩儿,二娃子算是他妈桂莲改嫁到张家后,奉献给张家的第一份厚礼。他老爹张文斌也算是中年得子哩!不由得他不喜欢。
张文斌一高兴,就步行到城门沟垴,请来了同年爹朋忠贞老先生,给二娃子查八字、算运势。
忠贞先生到屋后,从摇蓝中抱起二娃子亲了几亲、看了几看,然后,将二娃子递给桂莲,详细地询问了二娃子的生辰八字,无非是哪一天、啥时辰出生的信息。张文斌将二娃子的哪天哪时辰出生的信息,报给了同年爹以后,就静静地瞅着忠贞先生,在四指上跳跃的拇指,期待着忠贞先生,给出关于二娃子命运好坏的答案……
忠贞先生查罢四柱,用手捋了捋下巴上的长胡子,眯着眼睛念念有词。只见他的脸上时而现出喜色,时而又现出忧虑之色,大约斟酌了一袋烟的工夫,才缓缓开了金口:“要说咱二娃子吧,命运还真是不错,是个大福大贵之命!只是在十二岁以前,关煞很重啊!首先是鸡飞关,莫叫鸡子接近二娃子,防止被鸡啄了他的身体;其二是烫火关,烤火的时候,要小心看护;其三是生死关,莫叫他进了生死房;什么是‘生死房’呢?也就是去不得产房和灵堂……总之,要好好地看护咱二娃子,将来是个有用之才哩!”
听了同年爹对二娃子命运的预测,张文斌喜得胡子再次往上直翘!他连忙吩咐桂莲:“把二娃子放进摇蓝,去炒几个菜,我要陪同年爹喝几盅!”张文斌为啥把忠贞先生叫作“同年爹”呢?因为忠贞先生跟他的父亲张伯雄同岁,且已结为异姓兄弟,所以,张家晚辈均把忠贞先生叫作同年爹。桂莲一面喜滋滋地答应着,一面把二娃子轻轻地放进摇蓝,进到厨房炒了一个洋芋片、一个黄豆芽、一个瘦肉豆腐干、一个煎豆腐拿出来,吩咐张文斌煨酒。桂莲说再弄两个菜一个汤后,也要出来陪同年爹喝几盅。张文斌将尚未煨热的酒,先给同年爹和自己酙上一盅,又将酒壶重新放进火炉里煨着:“同年爹,先吃菜吧!酒煨热了咱们再喝。”忠贞先生用筷子夹起一块煎豆腐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尝着……
不大一会,酒在炭火中散发出酒气,很香的苞谷酒的气味儿!张文斌提起酒壶,把先前酙的那两盅冷酒,又倒进壶里,重新给两个盅子满上:“来,咱先敬同年爹一盅。”说罢,仰脖一饮而尽,然后把盅底一亮,等着忠贞先生。桂莲这时又拿着一盘肥猪肉,一盘炒白菜,一碗木耳鸡蛋汤,依次放在桌上后,就挨着丈夫坐下,也拿过酒壶,给自己酙满。三个人就这么喝着、啪哒着,显得极其融洽。
也难怪他们两口子这么尊重忠贞先生,据说忠贞先生是晚清的免试秀才,有着一肚子的文墨,可以说是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论起算命和测运势,那也是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硬角儿。忠贞先生那时候,只在郧阳府中了个解元,就放弃进京殿试,守着父母、妻儿住在城门沟垴,办了个私塾,课教着几个本地蒙童,聊以度日。他同张文斌的父亲,张伯雄是顶好的拜把子弟兄,张文斌弟兄几人都把他称作“同年爹”。
忠贞先生从张文斌家中回来后,毛氏就问:“二娃子的命算得咋样啊?”
忠贞抿嘴一笑:“不咋样儿!是个傻子命。”
“那要是直说出来,张文斌和桂莲肯定不喜欢的。”毛氏显得很是担心地嘟哝着。
忠贞往太师椅上一坐,捧起水烟袋,就往烟筒里装烟丝:“放心吧,我对他们说,二娃子是个大福大贵之命哩!”
“那不是说假话嘛!”毛氏嗔怪着丈夫。
“不这样说行吗?看他们一脸期盼的样子,我能照实说吗?”忠贞很是自责地对妻子说。
二娃子长到三岁时,不仅走路歪歪倒倒地样子,而且还不会说话。张文斌怀疑二娃子可能是个傻子,桂莲就不服气地跟丈夫争论:“咋会呢?同年爹不是说咱二娃子是大福大贵的命运吗?”
二娃子长到十岁时,勉强能数得清一二三,也能说几句有天没日头的话,他爹就将他送进学堂读书。可是,二娃子在学校混了两年,还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一些学生就当着他的面喊他“傻子,二傻子!”
二娃子虽然呆傻,却晓得“傻子”这个称呼,绝对是贬低自己的,于是,就气得大哭不止,课也不上了,哭着回去向他妈告状,说同学们把他叫“傻子”。桂莲听说同学们都把他儿子叫“傻子”,也气得受不了。便气冲冲地到学校找老师的麻达筋:“人往高,水往低,我二娃子长大当书记。哪个再把我儿子叫‘傻子’,等我二娃子当官后,整死他个狗日的!”
桂莲跑到学校这么一通大骂,就给学生们留下了一个话柄:“人往高,水往低,二娃子长大当书记。”学生们倒是不再当着二娃子面喊“傻子”了,却把二娃子他妈的那两句话柄,当作歌一样地唱着。二娃子没再听到人家喊他“傻子”了,就整天乐得屁颠颠地跟着弟弟三娃子上学、放学。二娃子不会写作业,每次求三娃子替他写作业时,三娃子就往一边儿躲。二娃子就想请我们帮他做作业,因为怕我们不肯代劳,就从衣袋里掏出几角钱来哄我们:“我还有两块角嘞,我还有两块元嘞!嘿嘿嘿,侬给我帮忙写作业,我就把两块角和两块元都给侬。”为了他那两块角和两块元,我就给二娃子当了好几次“枪手”,二娃子因此就很喜欢我这个比他小九岁的小弟弟,我也经常能吃到二娃子从家里带来的柿桃和毛栗。
二娃子先后读了六个一年级,仍然不会写他自己的名字。他那作业本子上的“张远寿”三个字,还是我在小学一年级时替他写下的。
二娃子活了四十五岁,直到死,也没有显出大福大贵的运势,更不用说能当什么书记了。
算命这种题材,能让武戈老师写出这种深沉的现实感,揭露世俗社会的疮疤,引起疗救的注意,真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