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家门口是村里的饭场，吃早饭时，我在饭场里便听说马旺媳妇昨晚拾了个大胖小子。
　　 回到家，我把空饭碗往娘手里一塞，便没头没脑地问一句：“娘，听说马旺媳妇夜黑了拾个大胖小子，她在哪儿拾的呀？”
　　 娘略一沉吟，向北一努嘴，“村北，淮草坑。”
　　 娘刷碗去了，剩下我独自呆立在当院内。
　　 淮草地里真能捡到小孩么？
　　 我去找小卫，约她出来。小卫家是我家西院邻居，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娘说我俩是同一天出生，我在午后，她是半夜。我让她叫我哥，她总是不肯。
　　 “卫，你知道小孩是从哪儿来的么？”
　　 “听娘说，是从村北淮草坑里挖来的。”
　　 “奥，我娘也这么说的，看来是真的。那咱俩也去淮草地看看，如果有运气挖个胖小子，就算咱俩的，行不？”
　　 “不行！咱俩要小孩，那算啥？娘说俺长大还要嫁人呢！”
　　 “卫，你放心，长大我一定娶你！”
　　 “那也不行！俺现在才多大？就当娘？俺还没上学哩！”
　　 我考虑了半天，“那这样吧，挖到小孩，交给俺娘养活，算是俺弟，行不？”
　　 “这还差不多，走吧！”
　　 于是，我从家里拿了把小铲子，小卫从她家抱了一个小被子，我们一起出发去村北的淮草地挖孩子。
　　 那时大概是初春，天气还很冷，淮草还没有发芽，一片枯黄，诺大的淮草滩显得寂寞而荒凉，我俩并排踩着干枯的草根“咯吱——咯吱——”向前走，低着小脑袋，眼睛专注地看着脚下。
　　 我们先后遇见几个或方或圆的土坑，料想那一定是别人挖小孩留下的。
　　 小卫突然惊喜地向前方跑过去，我追上去一看，是一个新挖的土坑，大约二尺长、一尺宽。
　　 我俩齐声欢呼：“这一定是马旺媳妇捡孩子的地方了！”
　　 突然，我注意到右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隆起的草堆，还微微的颤动，我拉着卫的小手，激动不已。
　　 “卫，咱俩真要找到小孩了！”
　　 我俩慢慢向前靠近，突然，一个什么东西从草堆里跳出来，闪电般地逃走了，我俩被吓了一大跳，片刻才愣过神来，原来是只野兔子。
　　 找了半晌午，除去几个或新或旧的土坑和一只野兔子，一无所获。
　　 我俩垂头丧气地走回村，在村口遇见小卫的二姐放学回来。
　　 “你俩小屁孩干嘛去了？怎么还抱个小被子？”
　　 “嗐，别提了，俺俩去淮草坑挖小孩，一上午啥也没找到。”
　　 小卫的二姐“扑哧”一笑，“你俩小傻帽啊！”说完，便笑着跑开了。
　　
　　 2
　　 吃完午饭，好朋友小栓来家请我去看老水羊下崽，我很快便忘记了上午的不高兴，跟着小栓兴冲冲地跑到他家里去。
　　 小栓他爹叫马老屙，别看名字难听，他可是村里的大能人，论庄稼活，人家是第一好把式。家里余粮多、院子大、房间宽敞。在紧挨着磨坊的柴房里，养着十几只老山羊。他们家养羊从来不缺饲料，每天村里人来磨坊磨面，打的底如果是细粮，小栓娘就留下，倒进他家大粮食茓子里；若是粗粮，她就扫吧扫吧倒进羊圈喂羊。
　　 小栓家的三只老水羊在去年冬天都怀了崽，今天是其中的一只下崽。
　　 等我俩跑过去，一只小羊崽已经从羊妈妈的腚门下面露出头来。老水羊“咩——咩”地叫着，站在羊身后的小栓娘，伸手托起小羊崽的脑袋，轻轻一拽，小羊崽就呼啦一下离开妈妈的肚子，生了下来。
　　 几个小伙伴一起鼓掌欢呼！
　　 这时，小生媳妇推开院门走进来，“婶子在家吗？俺来磨面。”
　　 小生媳妇怀孕好长时间了，天天挺着个大肚子，她也凑进来看热闹。
　　 这时，又一只小羊崽从羊妈妈肚子里露出头来。我抬头看看小生媳妇的大肚子，再看看即将生出来的小羊崽，突然一下子就都明白过来。
　　 我气冲冲地跑回家，一脚踹开院门，娘正坐在当院纳鞋底。
　　 “娘，你骗人！小孩根本不是在淮草坑里挖到的，他有生命，怎么能埋在土里呢？”
　　 “嘿，你这个愣头青！非要知道小孩从哪儿来干嘛？吃饱撑的？”
　　 “小生媳妇也快生了，小孩就在她肚子里，你别想再骗我了。”
　　 我把门一摔，又一溜烟地跑出去。
　　 我把小卫叫到池塘边的柳树下，趴在她耳边，把我的生小孩心得一五一十告诉她，听得她面红耳赤，用双手紧紧捂起了耳朵。
　　 我使劲扒开小卫的双手，“卫，借你的肚子，咱俩也生一个，行吗？”
　　 “流氓，你就是个小流氓，俺不跟你玩了！”小卫甩开我的手向家跑去。
　　 “哼，你早晚得是俺媳妇！到时候，俺让你给俺生八个大胖小子！”我使劲朝池塘扔了一大块土坷垃，悻悻地又往小栓家走去。
　　
　　 3
　　 转眼到了初夏，雨后，空气清新，七彩的虹桥横跨天宇。村里的小伙伴三五成群擓着小竹篮，嘻嘻哈哈地往村北的淮草地进发，大家都是要去拾“电皮”。（电皮，学名地皮菜，又名地木耳，是真菌和藻类的结合体。）“电皮”形似木耳，小而薄，雨后的淮草丛中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捡回一篮子，拿清水洗干净，用猪油爆炒，那可是人间少有的美味。
　　 我问过哥哥：“为什么夏天雨后会有‘电皮’？”他说：“打雷之前要打闪，闪电落在地上，就变成了‘电皮’。”
　　 我拉着小卫，光着脚板跑在小伙伴们的最前面，一不小心，一块砖绊到我的脚趾头，我整个身体摔倒在泥水坑里，等我爬出水坑，已经像只落汤鸡。
　　 小卫笑得咯咯响，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我疼得龇牙咧嘴，看看，没有流血。
　　 小卫凑近来，关切地问：“疼么？”
　　 “不疼！”
　　 在女孩子面前，俺得显示男子汉的英雄气概。
　　 我偷偷转过脸，抹干净脸上的泪水……
　　 我俩的小篮子很快都被电皮装得满满的，各自掐一根细长柔嫩的淮草叶，快乐地吹起了叶笛。
　　 我忽然停下来，“卫，还记得咱俩来这儿挖小孩么？大人为啥要骗咱呢？”
　　 “你告诉俺女人生孩子的秘密，俺问姐，姐骂俺不知羞，你肯定在骗俺！”
　　 “骗你是小狗！俺敢保证肯定是真的！俺是最聪明的男孩子，什么秘密也甭想瞒俺，俺长大还要当科学家，到时候俺娶了你，让你住进大城市里去！”
　　 “去你的，谁跟你去大城市！哎，你知道小孩是咋造出来的吗？”
　　 “暂时还不知道，但我一定会弄清楚的！”
　　 “俺听姐姐跟他同学说悄悄话，只要男孩亲了女孩的嘴，女孩就会怀孕。”
　　 “真的吗？”
　　 “骗你小狗！”
　　 “那好，让我试一下吧？”
　　 说着，我就要去亲小卫，小卫急忙躲闪……
　　 篮子倒了，电皮撒了一地，小卫哭了，我这才慌了神，一边道歉，一边急忙捧起地上的电皮，往篮子里装……
　　
　　 4
　　 盛夏，倾盆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终于风停雨住了，大人们赶往生产队大麦场去抢救麦子。
　　 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屋里憋了好几天，身上长了毛，都赶往淮草滩散心。
　　 此时的淮草滩早已积水成湖，白花花的湖水把青绿的淮草完全淹没，极目远望，水天相接，迷茫一片。
　　 最动人心魄的当数蛙鸣，几天不见，不知从哪个世界赶来这么数不清的青蛙、蛤蟆，水面上黑压压的一大片。那蛙声就像宏大的交响乐，千万只响亮的蛙鼓，似乎在广袤的宇宙间擂响，悠长而空蒙，激越而浑厚。
　　 两个大孩子跳进去刚好没过胸口的浅水里，两人拉一张渔网，在淮草丛里推来划去，“劈啪——”突然就会有一两条大鱼或跳上岸来，或钻进网中。一时间，岸上的水里的大小孩子们就会响声雷动。
　　 我不停地跟着捉鱼的大哥哥们往前跑，小卫跑不快，喊我拉她。
　　 回转时，才发现小卫正守着她哥的鱼篓子，篓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鱼儿，她哥可是鱼鹰，抓鱼本领全村第一。
　　 我羡慕地凑过去，“卫，给咱两条呗？”
　　 “妄想，你这个背信的家伙！”
　　 我知道再求无望，只好作罢，自己拽一把茅茅草编个帽环戴在头上，掰一截柳树枝握在手里，模仿解放军，“冲呀——杀呀——”回家去。
　　 半路上我又拐了弯，顺道去了小伟家。
　　 小伟他爸是民兵营长，家里有冲锋枪、空壳手榴弹。
　　 趁他爸不在家，我玩了一阵子。
　　 半晚，我回到家，娘正在给洗好的鱼儿开膛破肚。
　　 “娘，哪儿来的鱼呀？”
　　 “小卫送来的，不是你找人家要的嘛？”
　　 我得意地哼起小曲，去小栓家，把这消息告诉他。
　　
　　 5
　　 北风凛冽的寒冬，早饭后，我约小卫去淮草地看大人们切离轧。
　　 大人们从春到秋忙活了大半年，寒冷的冬天似乎可以歇歇了，可是这才发现房子漏了，院墙也快塌了，早该修修了。
　　 补漏很简单，秋天，各家各户都收割了大捆大捆的淮草，只要把漏雨地方的房顶重新苫一层新淮草，就能搞定。
　　 若是修墙或者盖新房，那就得靠离轧了。
　　 那个年代，农村贫穷，很少有人家买得起砖瓦。盖房子垒墙，最好的材料是泥坯。农闲时节，去淮草坑或者沟渠里挖几车生黄土，堆在马路边或者打谷场上。摊开了，晒干了，牵来老水牛拉石磙碾碎，再拢起一堆。土堆中间留凹坑，浇满水，饮透了，撒上麦糠，大人小孩挽起裤腿使劲地踩来踩去，一直踩到胶泥与麦糠充分融合在一起，这就是拓坯泥。
　　 和好的拓坯泥，还要再重新拢成一堆堆，拍实了，闷一个夜晚，第二天，就可以拓坯了。
　　 拿来一个长尺半、宽七寸、深三寸的木框，这叫坯模，因为经常使用，那坯模被磨得内外溜光、红堂堂的。昨晚闷起的拓坯泥周围早已用铲子铲平，撒了一层碎麦糠。把坯模平放在地上，双手挖起一大坨胶泥，团一团，对准坯模使劲摔进去，再洒点儿水，用木槌把泥团拍实、拍平，再用宽大的手掌或者木尺一抹，使泥面光滑，最后双手抠起坯模，平衡用力“噗”的一声拔掉坯模，一块方方正正的泥坯就拓好了。
　　 一个棒劳力，如果再有一位妇女或孩子打下手，一天就可以拓三百块泥坯。那横竖成行的方正泥坯，好像某位大将军精心布置的奇异方阵。拓坯的季节，最好是秋季，因为天不冷不热，慢慢阴干的泥坯结实耐用。拓好的泥坯，晾干之前，还要派专人守护，防止好奇淘气的孩子光脚丫从上面走过，把本来平光的泥坯踩成坑坑洼洼的。
　　 那么有更加方便快捷的机械化拓坯么？
　　 有，那就是离轧了。切离轧必须是在冬季，只有冬季，村里人才有闲暇修房补墙。冬季，淮草已经收割，只剩下光秃枯黄的淮草地。切离轧一般都是生产队统一行动，会计先大概统计各家所需离轧的块数，上报给队长。队长才好命人拉起皮尺，到淮草滩选好一块平整的地皮，量好面积，撒白灰面做上标记。副队长套牛车拉来抽水泵，接好长长的橡皮管。柴油机轰隆隆响起，从附近沟渠或机井抽出的水，把冻干了一个冬天的淮草地浇透。过两天，上过水的淮草地不再汊水，撒上薄薄一层麦糠，农把式牵来老水牛，套上石磙。老水牛四只蹄子还要用厚厚的破棉袄包裹，笨笨的老水牛拉起石磙在撒了麦糠的淮草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碾压。
　　 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包裹老牛的蹄子，等看见淮草地皮被碾压得平坦光滑像厨房里的案板，这才明白，原来是免得老牛在地上踩下蹄印。技术员拿来角尺、长木杆、皮尺甚至木工用的墨斗，开始在溜光的地上画线。费了老半天功夫我才看明白，他们画的全是长条条，就像哥的算术作业本。
　　 开始切离轧了，切离轧的机械就像一架儿童小推车，推车下面有一把明晃晃的，锋利无比的大铡刀。操作员把大铡刀沿着画好的细线，使劲压到泥土里，深达半尺。两个棒劳力拽着小车前面的绳子使劲向前拉，操作员扶着车把指挥，大铡刀沿着地上的长木条向前划，很快就划开一条深刻笔直的口子。等两道口子划好后，又一辆小推车上阵了。这辆小推车下面有一面宽厚沉重的大铲刀，两位劳力协同操作，铲刀铲进去，上面一把切刀一压，一块方方正正的离轧就出来了。这离轧，六面光滑，比拓坯还要棱正呢。嘿，真巧妙！
　　 旁边等待的人，拿一块大木板把离轧接过来放到板车上，操作员的技术越来越熟练，不大会功夫，一辆板车就装得满满的了。
　　 离轧不用再晾干，直接就可以砌墙，砌出的墙面平整直立。娘说用离轧盖房冬暖夏凉，看来不是瞎话。离轧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墙面厚重，不会进风。
　　 我跟在操作员身后，担心地问他：“这样切离轧，那淮草不就没有了？”
　　 操作员告诉我：“没关系，淮草根须深，明年还照样生发！”
　　 一时看得高兴，俺也想操作一把。
　　 操作员不耐烦了，“嘿，你个小屁孩，还没炮子儿高，对啥都瞎关心，滚一边玩去！”
　　 “不准叫俺小屁孩！俺爹说等俺长大了，本领一定超过你！”
　　 “嘿，这高记工员的儿子就是不一般，不愧是城里人哈！”
　　 听得出他在糗俺，“哼，有什么了不起啊？”
　　 小卫埋怨我：“真是一头倔驴，说好来看热闹，怎么就跟人技术员干上了呢？”
　　 我干脆也不理她，“让道，让道，我要打道回府了……”
　　
　　 6
　　 包产到户以后，土地突然间就变得金贵了。因为每年切离轧，越来越低洼的淮草滩一转眼也都变成了优良的耕地，种上了棉花、红薯、芝麻、大豆……留给我快乐回忆的淮草滩面积越来越小，最后全部消失了。我再不能在青绿的淮草丛中翻滚嬉戏，抓青蛙、追野兔了；再不能拿把铲子傻傻地去淮草地挖小孩，围观切离轧了；再不能陪心爱的密友擓着竹篮光着脚丫前后奔跑拾电皮了……那一望无际的淮草湖也不再泛起，还有那日日夜夜永不停息的蛙鼓……
　　 没有了生产队统一切离轧，村里人突然为盖新房作难了。
　　 一场暴雨过后，我家的茅房倒塌了，爹决定重新盖一间新茅房，可是这才发现不能再切离轧，只好着手拓坯了。
　　 爹抽功夫和好一大堆拓坯泥，堆在自家麦场里，拓坯的光荣任务就交给哥哥和我兄弟俩了。
　　 我第一次双手搬起坯模，才知道看似精巧玲珑的模子原来如此沉重。我们力气小，团不起大泥坨，只好把胶泥一把一把地摔进坯模内，再用光脚板上去踩实。两兄弟一人抬起坯模的一头，摇了又摇晃了又晃，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坯模拔起来。我兄弟俩用了一天的功夫，终于拓完了二三百块土坯，回家便瘫倒在床上。
　　 第二天，来到场里一看，嗐，瞎糟透了！土坯薄的薄、厚的厚，而且大部分四面往下堆。哥十分着急，我灵机一动，跑回家拿来小铲子，像切离轧一样，把堆扁的土坯一块块切修整齐，怕别人笑话我们的“杰作”，我俩擓来麦糠撒在土坯上，掩盖起来。
　　 爹砌墙的水平本来就不咋地，再加上土坯大小薄厚不均匀，垒起的墙头就别提有多搞怪了。没想到爹还挺满意，他得意地自夸：“看俺手艺咋样？这么怪了吧唧的土坯，都能垒成墙，真算是奇迹啊！”
　　 听了爹这话，我和哥恨不得钻进那裂开大嘴的墙缝里……
　　 后来，村民们逐渐开始建起了砖瓦房。
　　 后来，我家搬回县城，也住上了砖瓦房。
　　 现如今，我家小区的前面耸起两栋三十多层，高达百米的摩天大厦，一个冬天遮得整个小区几乎见不到阳光。
　　 于是，我又想起了童年时代，带给我无尽快乐的那片淮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