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苍耳子
　　 药用：具有散风、止痛、杀虫功能。主治风寒头痛、四肢挛痛、瘙痒。
　　 苍耳子生长在瑶村的山野里。
　　 苍耳子生长在安仁的山野里。
　　 苍耳子生长在湖南的山野里。苍耳子长得到处都是。
　　 苍耳子是什么？就是样子长得像野艾蒿，结的果实却是小刺球的那种植物。
　　 矮矮小小的植株，散漫地长在瑶村的水洼旁、野草丛、山坡上，实在不怎么起眼。甚至连它的花也是小小的碎碎的粉粉的，附在株杆上，一点美感都没有。如果不是它的卵形刺球果实，苍耳子真的会从我们的记忆里消失。
　　 你不知道，苍耳子小小的刺球有多可爱啊！它差一点囊括了我们童年时的全部快乐，我们那么多爽朗的笑声全是苍耳子给惹出来的。
　　 一队小朋友，走在七月的山路上。后面的人开始发笑，中间的人开始发笑，前面的人开始发笑，大家咯吱咯吱地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前仰后翻。走在最最前面的那个人却浑然不觉，还要一脸狐疑地望着我们。我们就笑得更凶了。直到我们把苍耳子沾满了他的头发，沾满了他的后背，沾满了他的全身，他才恍然大悟，追着我们又骂又打。可身后所有的人都是恶作剧者，他能追上谁呀！我们四散开来，留下他啼笑皆非站在那里，自己捉自己后背上的刺球。那狼狈的样子，就好像小狗儿自己绕着自己的尾巴咬。
　　 小小的苍耳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像刺猬一样长那么多刺，又轻灵得要命，小巧得要命，远远地抛出去，随便就把人的头发沾住了，把人的衣裳沾住了，却让人一点也不知晓。你笑吧笑吧，捂着嘴巴笑吧，等你还没笑够，前面的人会反过来指着你笑。原来你也被自己后面的人算计了，你身上的刺球一点也不比前面的人少。然后你还开始追你身后的人。然后你身后的人也跟着追他身后的人……
　　 然后一队放学回家的小孩子，突然纷纷掉头朝后跑。让村庄里的大人远远看着，莫名其妙。
　　 快乐其实来源于多简单的事物啊！就这么一些个小小刺球，让秋季里上学和散学的山路上一直充满了欢快的笑声。那么些年来，我们一直用苍耳子打仗，偷袭，欺负女生。让她们把爱哭的毛病发挥到极致。我仍然记得“哭脓包”海燕，她几乎每天都是沾着一头苍耳子回家的。其实如果她不哭，我们往她头上扔了一回二回就不会再扔了，可她一直哭。她一直哭，我们就一直扔。扔得她娘天天咒天咒地地骂我们；扔得她爹天天气急败坏地骂她，骂她卵用都没有，谁扔她苍耳子，她扔谁就是了，屁大的事情，也要每天哭哭啼啼。
　　 如果说苍耳子给我们那一茬孩童带来了无穷的快乐，那么哭脓包海燕得除外。苍耳子唯独把海燕深深地伤害了。
　　 长大了的海燕，离开瑶村，长期在外飘泊。有一回我与她在回瑶村的路上遇见了，我笑吟吟地跟她招呼，她却给了我一个幽怨的白眼。那一刻我才知道，海燕一直没有原谅我们。苍耳子给我童年的快乐，顿时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
　　 苍耳子伤害的其实不单是海燕一个人。苍耳子把我的语文老师也伤害了。高中时，我在安仁县城读书，语文老师跟一个有夫之妇相爱。他们每个周末跑到郊外游玩，除了游玩也许还干点其他什么。开始我们并不知道，后来是苍耳子泄了密。苍耳子沾在他们的身上，沾在他们的头发里，他们不小心把苍耳子带到了城里。注意他们的人就发现了他们的秘密。然后那女子的小叔子带着一班人去郊外捉奸。捉住了，把我语文老师打得半死。再然后女子的丈夫从广州回来，跟她离了婚。我们都以为那女子总算可以跟我们的语文老师在一起了。可离婚之后，那女子就远走他乡，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也许她恨透了长有苍耳子的地方？十多年过去了，听说我的语文老师到现在都还没结婚。也许他不会在有苍耳子的地方结婚？谁知道呢？
　　 但别人恨苍耳子是别人的事，我不恨它，我不但不恨它，还非常感谢它。感谢它不但长在瑶村，长在安仁，还长在湖南的每个地方，连我们大学校园都长得到处都是。我认识妻子的时候，她还不是我妻子，只是我同学。我们在校园的山坡上游玩、长谈、嬉戏。我们像普通同学那般游玩、长谈、嬉戏。可有一回，我朝她的头发里扔了好多好多苍耳子，她不甘示弱，也朝我的头发了扔了好多好多苍耳子。我们笑得前俯后仰，就像回到了欢快的童年。后来我们玩累了，就坐下来，互相帮着捉苍耳子。
　　 揉进长发里的苍耳子是很难捉的。我帮妻子捉苍耳子的时候，不小心扯痛了她的头发，妻子皱着眉头，咝咝抽着凉气，我看她抽凉气的样子好可爱，捉苍耳子的手就慢慢停了下来，这时我又闻到她头发里清新的香波气味，还有她淡淡的体香……我心一悸，猛地像惊兔一样跳开一步。她不解地看着我，彼此看着，两人的脸就慢慢红了……
　　 后来我们就谈恋爱了。
　　 再后来，她就成了我的妻子。几年后，我们生了一个比苍耳子更逗人发笑的小屁孩。有了这个小屁孩，虽然城里没有苍耳子，可我们的快乐比童年时没少一分。
　　 现在，我偶尔还会忆起哭脓包海燕和我的中学老师。如果苍耳子没有伤害他们，那我有关苍耳子的记忆简直称得上完美。
　　
　　 二、鸡公朵子（金樱子）
　　 药用：具有固精涩肠功能。主治滑精、遗精、遗尿、崩漏带下、痢疾泄泻等症。
　　 我们把鸡公朵子藤叫做鸡公朵子刺，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们眼里只有它的刺。它全身都是刺，而且弯弯的，往往钩住了，就不肯撒手。偏偏它还到处乱长，让瑶村人防不胜防。走路、砍柴、挑担、割草，一不小心就被它划伤了。
　　 瑶村人身上一年四季都有它划过的血印子。特别是经常砍柴的人，几乎全身都是它的划伤。横一条，竖一条，但并不深，有点像纹身。
　　 那些刺轻轻一划，一道长长的血口就留下了，一会儿冒出些细密的血珠子，再一会儿，血珠子干了，如一路轻灵的针脚，在肌肤上缝了一根红线。
　　 城里人珍贵，城里人若见了别人被划伤成这样，嘴里一定会啧啧啧地表示同情。但瑶村人已经习惯了这些血痕。就算是母亲看着儿子的伤痕，也会见怪不怪。最多是根据血线子的形状和所处的位置，问一声：今天砍柴去啦？或者问：今天割草去啦？以示关心。
　　 整个童年及少年，我至少被鸡公朵子刺划了上万道伤，也许还不止。但我对它好像并没有多少恨意。鸡公朵子刺遍布了故乡瑶村的整个山野，只要我出门，就没打算全身而退。这好像已成了某种宿命。
　　 最多是它划我一下，我骂它一声：这鬼刺！有时鸡公朵子刺不但划伤了我，还藏在我的肌肤里不肯出来，我就回家，让母亲有空时拿根针把它挑出来。母亲就着油灯挑刺的过程，是一个让心儿温暖舒展的过程。
　　 童年时习惯于鸡公朵子刺的欺负，也许对培养我谦卑而包容的心性有益。到了城里，别人欺负我，如果像刺伤那样无关紧要，我一般会笑眯眯地不去理睬。
　　 鸡公朵子的花期较晚，在四月下旬。那时瑶村已菲芳歇尽，惟独白艳艳的鸡公朵子花开满了瑶村的山坡。这些花也不是纯白色，里面还夹杂着一丝丝红，一丝丝紫，如一道道血痕，如泣血的样子。
　　 我不明白的是，它尽欺负别人，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呢？母亲却不这么认为，她说是鸡公朵子伤人太多，天道就惩罚它，让它伤心。
　　 花后的果子就叫鸡公朵子。鸡公朵子同栀子花果差不多大小，形状也有些像。只是鸡公朵子上面有密密麻麻的芒刺。而栀子花果没有。
　　 鸡公朵子可以吃。在野地，若是饿了，用手抹去鸡公朵子身上的细小芒刺，咬一口，就有一股涩涩的味道填满了嘴巴。若不饿，瑶村人一般是不会吃的，它太难吃了。一层薄皮，里面是一窝硬硬的细籽。
　　 昨天偶尔翻书，我才知道鸡公朵子能治滑精、遗精、遗尿、崩漏带下、痢疾泄泻等症。整个瑶村人都贱看了它。难怪每年春天，它的花会开得这么伤心。因为它花后的果实，岁岁年年都浪费了。
　　 我们都太注意它身上的刺了，以致再不去想它还有什么其它用途。我们都以为是上苍看着瑶村人的生活太顺畅了，所以派它来瑶村骚扰一下。谁知道我们误解了仁慈的上苍。我们真有罪。
　　 我想，若早些时候知道鸡公朵子的用途，那么瑶村的男人将会更加强壮，而瑶村的夜晚还将增添多少甜蜜的欢乐？
　　 我傻傻的乡亲哎！
　　
　　 三、蓖麻子
　　 药用：具有消肿拔毒、泻下通滞功能。主治痈疽肿毒、瘰疬、疥癞癣疮、水肿腹满、大便燥结等症。
　　 蓖麻是一种世俗的植物。这是我头脑中一直固有的印象。
　　 现在回头细想，却觉得蓖麻其实长得蛮雍容华贵的。高高的植株一节一节通红的，肥嫩的叶子像海葵一般张开来，不管晴天雨天，总是笑模笑样地站在那里。那种葱茏明媚的劲儿是瑶村好多植物都不具备的。瑶村好多植物都长得一副苦相。
　　 还有，蓖麻子的颜色也包涵着一种雍容华贵的大气。灰黑色的蓖麻子却有流光溢彩般的花纹。小时候我一直想，若用这种颜色这种花纹制一件貂皮大衣，那一定是世上最美的衣服了。这样的衣服也许只有像杨子荣那样的英雄才配拥有。而拥有这样衣服的人无论怎么驱遣我，我都会绝对服从。
　　 可蓖麻在我头脑中怎么会是一种世俗的植物呢？我想跟小学时学过的一篇说明文《蓖麻》应该有关。那篇说明文中没有教我们如何欣赏蓖麻作为绿色植物的美丽，只是告诉我们蓖麻的全身都是宝，蓖麻的这个可以做什么，那个可以做什么。最重要的一点，那文章还告诉我们，蓖麻子可以换钱。
　　 而那时，正好有货郎穿过瑶村，说我们可以拿蓖麻子换糖果或别的什么。惹得瑶村的孩子到处去找蓖麻子。
　　 也是从那时起，我们开始在屋前屋后大面积栽种蓖麻。到现在我仍然记得最适合蓖麻生长的土壤是那些陈年的废土砖。那上面长出来的蓖麻杆子，几乎就像武侠书里描写的丐帮那根打狗棍，只不过它是暗红的。而长出来的叶子，是最能与“绿油油”三字相匹配了。我记得有一年，我在瑶村古宅的废墟上种了一片蓖麻，那一年我大获丰收。从六月开始我就收摘蓖麻子，一直到十月还没结束。我几乎每天放学回家，就是拿石头去砸蓖麻子的坚壳，然后从里面取出蓖麻子。这可是个细心活，石头砸轻了，蓖麻子抠不出来。石头砸重了，蓖麻子又烂了。蓖麻子的壳真是硬啊，现在我仍然记得双手抠出血来的模样。可为了换糖果，我和瑶村的孩子们都没放弃。
　　 我们把抠出来的蓖麻子用破口杯盛着，等货郎再次出现在瑶村的时候，我们就一窝蜂把蓖麻子端上。货郎按份量分给我们多少不等的糖果。一般一杯蓖麻子只能换三四颗糖果。但要抠满一杯蓖麻子，至少需要我们两个星期。
　　 是蓖麻子把我们童年时优雅的生活弄得非常世俗，所以我一直觉得蓖麻子是一种世俗的植物。事实上到现在，童年时糖果的滋味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而蓖麻树和蓖麻子的气味却依然长留在心。
　　 但我没有后悔，毕竟最初是蓖麻子让我深深懂得“付出和回报”的因果关系，还有“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无获”这种朴素的辩证关系。
　　 瑶村的大人们也知道蓖麻子拔毒的功能。我依稀记得二狗子头顶长脓疮的时候，二狗子的母亲就把一捧蓖麻子捣烂敷在他的头上。那时他就像涂了一头臭狗屎，气味恶心得要命。瑶村没有一个小孩理他，都离他远远的。等二狗子头上的脓疮好了，头发却长不出来。二狗子就成了二癞子。
　　 没有人喜欢二癞子，二癞子的童年过得非常孤独。我们砸蓖麻子换糖果的时候，二癞子一个人困在家里咿咿呀呀地读书。结果二癞子初中毕业就考上了一所铁路学校。这对于小小的瑶村来，真是一件天大的事。他一家人满脸的荣光，几个月都无法消褪。
　　 二癞子毕业后，做了扳道工，在南岭的崇山峻岭之中，守着一段黑漆漆的隧道。二癞子虽然吃上了国家粮，睡上了国家床，但童年时的那份孤寂，依然没有摆脱，那将会陪伴他一辈子。
　　 这么些年来，他大约是习惯了？这时我想，若他回忆童年时的蓖麻子，会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