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进入了十月，阳光依然灿烂，天空依然晴朗，让人以为时光错乱，忽略过冬季，从秋季直接进入了阳春三月。
　　 一辆精致的小轿车停在了村口，从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一下车就向村里的人打听这儿是不是有一个叫孙桂生的六十来岁的男人，有人指着不远处村子最东边的那一座房子：门前有一棵桂花树的那家就是。
　　 那个打扮得洋里洋气的女人问了一句话，村民没听懂，那个男人看起来是本地的，他说道：“她问桂生娘还在吗？”
　　 “不在喽！前几天刚去世，你们早来几天准能见到她。”
　　 人们有些疑惑：没听说过桂生有什么亲戚啊？这个说话像鸟叫的外地女人到底是谁呢？
　　 桂生娘不仅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位小脚老太，还是我们村里年龄最大的人，八十多岁了。
　　 桂生娘生前慈眉善目，腰板直直的，一头雪白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小髻，用黑色发网紧紧包着。她耳不聋眼不花，除了会做一手好针线，还有一手好厨艺，她做的桂花糖饼在全村都很有名。
　　 桂生娘为人和善，轻易不会跟人红脸。只有一点儿，谁也别想去动她院墙外的那棵桂花树，谁动她跟谁急。
　　 桂生院子外面的那棵树，据说是有来历的。
　　 桂生从小就没有见过他爹，不光是桂生没见过，村里六十岁以下的人也都没见过。有几位上年纪的老人说，桂生爹五十年前去了台湾。
　　 台湾对我们这儿的人来说好像是很遥远的地方，隔山隔水的上千里，桂生爹怎么会去台湾呢？
　　 1948年的秋天，桂生爹和桂生娘结婚刚一年，阎锡山就率领国民党军队占领了我们的家乡，当时解放战争已进入了战略反攻阶段，国民党急需扩充兵员，镇里的保安团天天在各村抓壮丁，三里五村的青年男子都躲到了外地。
　　 桂生爹也躲到了外乡的亲戚家，可是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家里的桂生娘——当时桂生娘正怀着桂生，已经九个多月了，随时都会分娩。在亲戚家呆了两三天后，桂生爹不顾亲戚的挽留，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悄悄返回了村里。
　　 离家很远，桂生爹就嗅到了一股馥郁的花香——那是他家院子外面的那棵桂花树散发出的香气，是啊，快中秋节了，桂花开得正旺。
　　 桂生爹没敢从家门进去，他从院子后面的围墙翻了进去，还没开门，他就听到了屋内桂生娘发出的痛楚呻吟。
　　 桂生爹急忙冲进里屋，桂生娘正在土炕上挣扎，身材瘦小的她鼓着大肚子怎么也爬不起来——她要生了！桂生爹忙上前扶起了她，他拿起一床被子靠在女人身后，又用毛巾为女人擦去了满脸汗水，轻声对女人说：“哎，你别动，我去找孙干娘。”孙干娘是村里的老接生婆。
　　 请来了孙干娘，桂生爹忙着烧水，一锅水刚刚烧开，就听到屋里传出“哇”的一声啼哭。孙干娘拧着一双小脚冲了出来：“大有，快！水呢？快舀进一盆水来！生了，你真有福，一个大胖小子！”
　　 桂生爹的心里一阵温暖，他用颤抖的手端着一盆水进了屋里，他一会儿看看憔悴的女人，一会儿再看看旁边那个肉嘟嘟的婴儿，眼睛都有点儿不够使了。
　　 收拾完毕，送走了孙干娘，桂生爹才顾得上跟女人说话：“哎，辛苦你了！你为俺老孙家添了后代，俺感激你！我在路上就想好了，咱家的桂花开得正茂，要是生个女儿就叫桂花，男的就叫桂生！”
　　 “好，叫什么都好，等以后咱有了女儿，就起名叫桂花……”桂生娘疲惫的语气里也充满了喜悦。
　　 看着桂生爹掩饰不住的喜悦，桂生娘也很开心：“这几天没见保安团来村里抓人，你就别走了。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你摘些桂花，我给你做桂花糖饼！”
　　 可是桂生爹终究没能吃上桂生娘做的桂花糖饼。第二天，保安团一大早就来到村里挨门挨户搜查，没来得及逃走的桂生爹被抓走了，临走时，桂生爹扭着头对哭得泪流满面的桂生娘喊道：“桂生娘，好好经悠（照顾）咱儿子，明年桂花开了我就回来了！”
　　 第二年桂花开时桂生爹没回来，桂生会跑了，会叫爹娘了，桂生爹也没有回来。据和桂生爹一起被抓了壮丁逃回家的老乡说：桂生爹当兵后不久，就到了阎锡山的警务连。解放前夕，阎锡山跟着老蒋去了台湾，桂生爹恐怕也被他们带到台湾了。
　　 桂生娘不信，她一直坚信桂生爹正在回家的路上。她忘不了桂生爹临走时对她喊的那句话：“明年桂花开了我就回来了！”
　　 桂花年年开，桂生娘年年盼。每到秋高气爽，金桂飘香的季节，她的心就开始充满了希望。
　　 每到中秋节的前几天，她会在院子外面的那棵桂花树上摘下一小筐金灿灿的桂花，洗净晾干，然后放进那只小砂锅里，再放进去几勺白糖，加上半锅水，用小火慢慢熬成花糊糊，晾凉了掺进发好的面里，烙成一个个香味扑鼻的桂花糖饼。中秋之夜，她会燃起几支香，把那些糖饼和月饼，苹果等一起供奉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每一年的中秋节，桂生都默默地帮着母亲做着这一成不变的拜月仪式。因为他知道，母亲不仅仅是在举行一个普通的祭祀仪式，她是借此表达对下落不明的父亲的思念和祝福。
　　 小时候，当有人说桂生是没有爹的野孩子时，桂生总会哭着跑回家向母亲要爹爹。桂生娘悄悄抹去泪水：“乖儿子，你有爹的，你爹在天上呢！”
　　 晚上，桂生娘会指着天上那一轮圆月让桂生看：“儿啊，你看月亮里是不是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啊？喏，还有一棵树！那个人影就是你爹，那棵树呢，就是一棵桂花树！你爹在月亮里面砍桂花树呢！”
　　 桂生瞪大眼睛仔细地看着那一轮圆月，可不是嘛！月亮里就是有一个人在举着斧头砍一棵树！“爹爹为什么跑到月亮里砍树？”桂生好奇地问。每当这时，桂生娘就会给儿子讲起自己改编过的“嫦娥奔月”的故事：
　　 古时候，天上共有十个太阳神，他们每天轮流出来值日，普照万物。可是有一天，太阳神们突发奇想，竟然一起出来了，而且天天如此。只晒得世间万木枯焦，民不聊生。当时民间有一个大力士叫后羿，他拉起神弓，搭起神箭，一口气射下九个太阳，这才解救了苍生万物。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叫嫦娥，喜欢上了英雄后羿，就嫁给了他。
　　 有一年秋天，人间又爆发了一场瘟疫，每天都要死好多人。已是族长的后羿从一个高人那儿得到了一包神药，高人说等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吃了它就可以飞到月亮里，从月宫里的桂花树上采下一些桂花制成药酒，就能解救患瘟疫的百姓。八月十五的那天夜里，后羿睡着了，嫦娥心想：百姓们不能没有后羿，为了老百姓，只有牺牲自己。她服下了神药，飘飘摇摇飞到了月宫，把采下的桂花抛向人间，解救了世间万民，自己却再也无法返回人间，孤独寂寞地住在了凄清缥缈的月宫里。后来人们为了纪念嫦娥，就在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拜月祭祀。
　　 “我爹怎么到月亮里了呢？”虽然美丽的神话传说让桂生听得入了迷，可是他还是忘不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嫦娥一个人在月宫里孤孤单单的，西游记里的那个猪八戒还经常去月宫里欺负她。神仙就派你爹爹到了月宫里，负责保护嫦娥仙子。”
　　 “那我爹为什么要砍树啊？那是一棵桂花树吧？是不是和咱们家里的桂花树一样啊！”桂生的脑子里装满了疑问。
　　 “是啊，咱家的桂花树也是月亮里的那棵桂花树结的种子种的啊！神仙们说了，你爸爸把那棵桂花树砍断了，就能打开通向人间的天梯之门，他就可以回家，嫦娥也可以回家和后羿团聚！”
　　 “哦——”桂生终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从此以后再有人说他是个没爹的野孩子时，他就骄傲地说：我有爹，俺爹在月亮里砍树呢！把神树砍断了打开天梯之门就可以回家了。每当桂生这么说的时候，小伙伴们会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眼气他有一个住在月亮里的爹爹，大人们则怜惜地拍拍桂生的小脑袋，并付与一声长长的喟叹。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桂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桂生娘的满头青丝熬成了白发，她终于相信桂生爹或许真的去了台湾，或许真的不在了——就像她给儿子说的那样，升天了。日渐长大的桂生也不再相信月亮里的那个黑影是自己的爹爹，那个人好像叫吴刚吧？渐渐懂事的桂生也从乡邻口中模模糊糊得知了父亲的去向，他从此不再在母亲面前提起爹爹。
　　 只有那棵桂花树依旧茂盛，每年的秋天都会开出一串串金色璎珞般的小碎花，于是，整个村子就氤氲在这浓郁的香气里。
　　 这香气也吸引了我们这一群喜欢臭美的小女孩。我们喜欢用那金黄色的桂花串成项链和手链，挂在脖子上，手腕上，于是整个人就变得香喷喷的了；我们还喜欢用桂花泡的水梳头，头发上的香气好几天不散；我们更喜欢用桂花泡水喝，那滋味清香宜人，喝过之后唇齿留香……可是，村里只有这一棵桂花树，更要命的，桂生娘不让人动她的桂花树。
　　 一到桂花挂枝的季节，桂生娘每天都会搬出一把老藤椅，坐在院门前的那棵树下，精心看护着她的那些宝贝桂花。我们有时会趁她不注意偷偷地地折几枝，要是被她发现了准会把我们这些祸害她宝贝桂花的小毛崽子骂个狗血喷头。
　　 你别以为桂生娘很厉害，她是雷声大雨点稀，就是高门亮嗓的骂几句就完事了，即使逮住了我们，那高高举起的巴掌也总是轻轻地落在我们身上，我以儿童的狡黠猜测到她纯粹就是吓唬吓唬我们。更多的时候，她会咧着那掉了好几颗牙齿的干瘪的嘴唇好言好语地哄我们：“崽啊，你们是祸害好东西啊！别祸害了，等几天花熟透了我摘下来给你们做糖饼吃！”
　　 一提起糖饼，我们的口水就忍不住在嘴里开始泛滥，桂生娘——我们叫做桂奶奶，做的桂花糖饼太好吃了！每年中秋节过后，桂奶奶总会挨家挨户给孩子们送去她亲手做的糖饼，看着孩子们香甜地吃着自己做的糖饼，再听孩子们甜蜜地叫上一声桂奶奶，桂生娘那干瘦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这一年的夏天，桂生家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树叶突然开始变黄，花期到了，树上没有一朵花。桂生娘依然每天搬出那只老藤椅，坐在树下看着那棵树——她希望奇迹会发生，再次看到那繁星似的桂花藏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间。可是，她失望了。一进入九月，桂生娘就恹恹地病倒了。
　　 桂生把母亲送到了市里的医院，大夫们检查过后把桂生悄悄叫到一边：“老人没什么病，就是老的……回家吧，别做无谓的治疗了。回家给老人做点好吃的，好喝的……准备后事吧！”
　　 桂生回到病房里笑着对母亲说：“你没病，大夫说你受了风寒，回家休息几天就好了！……”走出病房，一滴滴老泪从六十多岁的桂生脸上悄然落下。
　　 回到了家，桂生娘让儿子把她的床搬到了前墙底下，躺在床上，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院墙外的那棵桂花树。
　　 虽然秋天还没有过完，桂花树上的叶子却在一片片落下，只剩下树的顶部还有一片树叶——那是一片绿色的树叶。
　　 桂生娘每天都要看着那片绿色的桂花树叶：“桂花树要死了，我也要去找你爹了……”她轻轻地喘息着。
　　 “娘，你没事，医生说，你过了冬天就好了，咱们的桂花树我请农科所的人看了，是得了一种枯叶病，已经打过药了。明年还会开花，我还想吃娘做的桂花糖饼呢！”桂生眼里含泪，安慰着病重的母亲。
　　 “桂生，你看到树上的那片绿叶了吗？就剩下那一片叶子了……它也快落了，它落了我就要去了……”
　　 桂生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树上的那片绿叶。
　　 又是一轮月圆时，又是一度中秋到。
　　 桂花树上的那片绿叶依然挂在树梢，桂生娘在床上喘息着，她看着那片绿叶，眼睛里闪烁着微弱的光。
　　 中秋节的前一天，艳阳高照，难得的响晴天。桂生突然拿着一根树枝走进来：“娘，你快看，咱们的桂花树开花了！”他的语气里满是欣喜。
　　 桂生娘努力睁开眼睛，她眯着眼睛，看着桂生手中的树枝，干枯的树枝上，竟然爆出了一颗颗绿豆般大小的花蕾。
　　 “桂生……快把我扶到桂花树下，我想看看……”桂生娘喘息着说。
　　 桂生拿起一床毛毯，盖在了母亲身上，他抱着母亲走出屋门，来到了桂花树下。
　　 桂花树梢的那片绿叶依然在秋风中微微颤抖，经历了数十年的风风雨雨，这棵桂花树已经有水桶般粗了，遒劲的枝干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蓓蕾，虽然尚未开放，却依稀可以嗅到淡淡的清香。
　　 “好……桂花开了，你爹要回来了……”桂生娘眯着眼看着满树尚未绽开的花蕾，低声喃喃道。
　　 “娘，你说什么？”桂生低头问道。
　　 “我想吃桂花糖饼……”桂生娘闭上了眼，似乎在自言自语。
　　 “娘，你等着，我去给你买！”桂生把母亲放回屋里，他交代家人仔细照看老母亲，他骑上摩托车向镇上奔去……
　　 桂生骑着车如风驰电掣赶回家，未进门，就听到从屋子里传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的手一松，一包桂花糖饼掉落在了地上……
　　 这个五十多岁的外地女子在镇民政局干部的陪同下找到了桂生家。她一眼就看到了门口那棵桂花树，她轻轻地抚摸着粗壮的树干，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烁。
　　 “请问你是不是叫桂生？你父亲叫大有？”女人说话像港台电视剧里的演员说台词，桂生勉强算听懂了，他点点头。
　　 “我叫桂花，我刚从台湾过来，大有也是我的父亲……”
　　 “我父亲呢？”
　　 女人从挎包里拿出一只精致的桂木制作的骨灰盒：“父亲半月前去世了，临终前交代我带他回老家，他要叶落归根……”
　　 桂生也轻轻地抚摸着那棵桂花树：“我母亲也在前几天过世了，按照她的吩咐，她的骨灰就洒在了这棵树下，她说要和这棵树一起等父亲回来……没想到，父亲又在外面成家了……”桂生的语气里有了一些酸涩的味道。
　　 “桂生哥哥，你不要误会，父亲终身未娶，我是他在福利院收养的义女……当初父亲被阎锡山逼着来到了台湾，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我是个弃婴，被人捡起送到了福利院，五岁时，父亲收养了我。他一直跟我说要带我回老家，看看家乡的桂花树。可是前几年政策放松了，父亲却因为脑血栓导致全身瘫痪，再也没法回老家了……病重时，父亲交代我一定要把他的骨灰送回来埋在桂花树下，还让我对母亲说一声对不起，让她等得太久了……”桂花的声音哽咽了。
　　 “好，我们完成他们的遗愿，把他们葬在一起吧！”
　　 桂花看着树上的朵朵桂花，感到一丝惊异：“这棵桂花树怎么这时候才开花啊！还有，树上就只有一片叶子，好奇怪哦……”
　　 “那片叶子是假的！爷爷用绿塑料纸剪了一片叶子，让我爬上树系在树上的！”桂生八九岁的小孙子自豪地说道。
　　 “哦！桂生哥哥，是真的吗？”桂生默默点了点头，看着桂花疑惑的眼神，他没有解释。
　　 那一树金灿灿的桂花，像一朵朵金色的璎珞，点缀在光秃秃的树枝间，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