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爹变老
　　
　　 爹一直是一个乐观快乐的人，整天忙着干活，从来都不知道疼惜自己，拿大姐的话来说就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而娘一直病怏怏的，所以平时我们都把爱与疼惜给了娘，而忽略了爹。
　　 爹有糖尿病已经十几年了，自己满不在乎，我们说他也不听，平时只是吃一点降糖的药，烟酒不戒，总觉得自己是铁打的，没有什么病能把他拿倒。这次来医院是因为突然说话不清楚，腿脚感觉不灵便。一路检查下来，血糖太高，脑CT显示多处脑梗塞，属于多发性脑血栓，住院后病情突然加重，整个左半身行动不便，左手失去了知觉。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一下子消沉了，悲观的阴雨将他淹没，浑浊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溢出，经过沟壑纵横的脸滴滴落下，扯了一块毛巾遮在了脸上开始出声地哭泣，哭得我们姐弟们心碎，也跟着一起落泪。
　　 爹这次生病让我感受到了一座雄伟的大山在我面前轰然倒塌的悲壮，有点措不及防，有点茫然失措。我意识到，我那像山一样高大的爹真的老了，我那像牛一样为我们拉车的爹真的需要我们照顾了。我擦干了眼泪，握紧了爹的手。
　　 办好了住院手续，因为我正好在假期，有的是时间，就叫弟弟姐姐回了家，我想安心地和爹在一起呆几天。
　　 被太阳晒得全身黑红的爹躺在干净的病房里，一双大黑脚丫子沾满了泥巴，极不协调地摆在洁白的床单上，叫人心疼心疼。打来了一盆水，想给爹洗洗脚，爹不但不肯，而且还用一条灵便的腿踢了我一脚，执拗地将脚盖起来，没办法，我只好作罢。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爹就赶我去买饭，因为太早，卖饭的还没开张，我接着回了病房，床上没了人，却有几处黄。同病房的人告诉我爹去卫生间了，我立刻冲进了卫生间。发现爹脱了裤子，想要冲洗裤头上的屎，手却怎么也不听话，爹回头看到了我，一脸的尴尬与难堪，说了句：“你说，突然地这到底是怎么了？还不如死了算了。”接着就哭出了声，我流着泪帮爹清洗好，给他换了衣服。爹躺在床上，脸埋到了枕头底下，全身在抖动。我知道一直身体硬朗，一直在忙碌着的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我坐在床边，握了爹的手，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爹，我是你闺女，小的时候，你为我擦屎擦尿，你老了，动不了了，就应该自己的孩子照顾，你是我爹，我是你闺女，没什么的。”爹哭得更伤心了。从这一刻起，我意识到，那个从小为我们做牛做马，高高大大的爹真的老了，也许以后会需要我们长久地守在床前端屎端尿；也是从这一刻起，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毫无顾虑地冲进男厕所，接受了一个大人的屎和尿而没有感觉到脏，就像以前给自己的孩子处理屎和尿的时候没有了嫌弃，没有了顾虑，眼泪流得很畅快，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一辈子没有享过福的爹。
　　 以前我们家成分不好，爷爷和大伯受不了当时的歧视，远走边疆，几次来信叫爹也走，爹却舍不得家，一直弯下腰，低下头受尽了耻辱坚持了下来。冬天里扫大街，春天里挖树坑，只因那可怕的成分，村里有什么脏活累活，总是跟着干，可爹一直咬牙坚持着，和母亲一起把我们姐弟几个拉扯大。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都没有生过病，也没有停止过劳作，现在日子好了，却还是不肯闲下来，村里有个红白公事，忙里忙外从不落下，还帮弟弟种着几亩地。后来弟弟家的地包出去了，他就在村后面留了一块地种菜，种各种菜，哪个孩子回家，他早早地准备好，一包包的给我们放到车上，所以我们几个家里从来都不缺少白菜、大葱、萝卜……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爹种的菜。以前总觉得爹身体还好，要尽孝还有的是时间，再说我那执拗的爹也从不听劝告，一天也不肯歇着，可现在他就这么轰然地倒下了，甚至连大小便也失去了控制，裤子也提不上了。我们接受不了，爹更接受不了，接受不了自己突然地变成了一个废人，所以我那除了爷爷奶奶去世时掉过眼泪的爹开始了哭泣，那是一种壮士暮年的恐慌和无助。
　　 我要先让他接受这个现实，让他明白，每一个人都会老的，总有一天谁都要离开这个世界。每个人衰老的方式各不相同，不管怎样都要接受，都要好好地活着。对于子女来说，回家能看到父母就是幸福，挣了钱有父母可孝顺就是福气，一家人谁也不是谁的累赘。我还小声地对他说，临床的老大爷八十多岁了，已经不能走路，一只手也动不了了，还插了导尿管，可人家还是很乐观。爹不肯接我的话茬，只是使劲地攥着我的手，泪却没停。
　　 下午打完了吊瓶，我又打来了一盆水要给爹洗脚，爹没有反对，我扶他起床，把爹那双粗糙的大脚放进了盆里。以前好多次给学生们宣传要给父母洗一次脚，当时虽然要求学生这么做，但自己心里却觉得煽情，爱自己的父母，不在于洗不洗脚，并且父母都还健康，这些事情也不让我做，所以这件曾教导过学生很多次的事情，自己却从未做过。今天我要好好给爹洗洗脚了，爹那双奔波劳累了一生的脚真的太累了。
　　 爹夏天洗脚只是舀一瓢凉水往脚上一冲就算完事，那双脚也许从来都不曾仔细地洗过。脚后跟上，脚指头间有很多陈年的老灰，我一点点仔细地搓洗着，从脚后跟经过青筋爆满的小腿一直搓到膝盖。渐渐地爹的脚白了，盆里的水黑了，重新换一盆，仔细地擦一遍香皂，冲洗干净，但厚厚的指甲里还是有很多污垢。将爹的脚放到床上，捧到腿上，这是怎样的一双脚啊，又大又长，粗糙地张扬着，脚面子上布满了皱纹，脚底有几处厚厚的老茧，硬邦邦的，十个脚趾甲厚厚的，黑黑的，有的还长到了肉里去，指甲刀根本剪不动。我去值班室借了一把剪刀，一点点给他修剪着，用了半个多小时才算把指甲剪完，笑着对爹说：“你这双脚去洗脚房最合算了。”同病房的人笑了，爹也笑了，我的心里舒畅了好多。
　　 爹睡着了，起了轻微的鼾声，额头拧在了一起，嘴角还在不时地抽动。我拿出早上刚刚做的磁共振的片子，仔细地看着，一幅幅黑白的骷髅似的图像在我眼前展现着，诊断结果是慢性多发性脑血栓，并且出现了两个新的病灶，也就是说爹很可能会慢慢全身瘫痪，意识丧失，治疗结果不容乐观，稳住病情，还要靠以后的饮食控制，并且一直要靠打胰岛素维持。慢慢的，一切在我的眼里朦胧成了一片，接着就流成了河……
　　 我悄悄地出了病房，白天的暑热已经消退，夜风带来了丝丝的凉意，一弯新月俏丽在柳梢头，我的心绪渐渐平静，擦干了眼泪，告诉自己，不管爹以后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要一直搀扶着他，疼惜着他走完最后的路，哪怕是有一天他不认得女儿了，我也要握着他的手告诉他：“爹，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您，让您干净体面地活着。”
　　 现在爹已经出院了，身体并未完全康复，两天后回家看望，爹坐在院子里，看到我，木然了好一会儿才冲我点头笑了，心里又是一阵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