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云贵高原之上，在这群山环抱之中，黔鲁煤矿如同大家闺秀，与世隔绝一般。一条小河绕山麓向西蜿蜒，缓缓而去，河水时而清澈，时而泥水一样浑浊，两岸黑色的水痕就像女人描摹的眼眉。那是沿途小煤窑井下的煤泥水未经处理直接排进河里，污浊不堪。
　　 进入六月，气温攀升，开始热起来。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早已按耐不住，急急地扔掉了冬装，甩掉了臃肿，穿一衬衣或连衣裙招摇过市，变得苗条而轻快，就像林中的小鸟要自由飞翔。天，阴晴不定，刚才还是阳光高照，这会乌云又抢占了地盘，阴了下来，搞起来拉锯战。黔鲁煤矿一些人的心情就像这天气一样，飘忽不定，忽冷忽热，时而兴奋，时而郁闷，打摆子似的。
　　 黑夜，矿上灯火辉煌，在这大山深处宛如萤火虫在夜空闪烁。看似平静的夜晚，实则暗流涌动，多少人在忐忑，在躁动，在上蹿下跳，就像夜间活动的老鼠，四处流窜觅食。
　　 这不，有个黑影提着大袋小包，鬼鬼祟祟地来二号单身公寓一单元402室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唯恐声音太大，惊醒楼梯间的声光感应灯。灯若亮了，担心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引来多少双敌视和怀疑的目光。里头没有反应，可能敲得太轻，没听见。黑影用颤抖的手又敲了两下，力气稍大了一点点，心怦怦直跳，眼里满是焦急，双耳全神贯注地听着楼上楼下是否有脚步声，以及开门的声音。门终于“吱扭”一声开了，一束光线立即挤了出来。
　　 “有什么事？”门内的人狐疑地问道，根据为官多年的经验，已猜出个七七八八，却又明知故问。
　　 “余总，找你有点事。”黑影低声地说，腰微弓着，乞求地看着叫余总的人。
　　 “进来吧。”
　　 黑影迅疾闪了进去。门又吱扭一声关了，楼梯内瞬间恢复了黑暗和寂静，像什么没发生过似的。
　　 另一个矮胖的黑影从容地摁响了卜董事长办公室的门铃，传来“叮——咚，叮——咚”的声音。一会豪华气派的防盗门被打开了，黑影满脸堆笑，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说了句：“卜董事长，找你说点事。”就跟着走了进去，小心翼翼地顺手把门带上。
　　 黔鲁煤矿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按惯例要进行一次人事变动，当然喽擢升的多，降职的少。人事变动是最敏感、最复杂及最引人关注的事情，牵动着多少人的心啊。因此，这个时候也是那些有希望没希望的人们心情最激动最忐忑的时候，都想着升个一官半职。在黔鲁煤矿升一级，待遇则成倍增长。譬如副科级年收入七八万元，则正科级就有十四到十六万元，至于副总工程师和副总经理究竟多少，只有处在那个职位的人才知道，明面上的收入比下一个级别的高出一倍以上，暗地里还有多少，外人是知不道的。领导的事能让你全知道么？全知道了，哪还叫领导么？也只能私下里猜猜罢了，三十万？四十万元？六十万？……猜少了，会让人家笑话，说你没见过世面，胆子太小。
　　 人人都希望好运降临到自己头上。有希望的如同板上钉钉，美滋滋的等着升迁发财。没希望的，也不甘就此放弃，心动不如行动，有行动才有希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变不可能为可能，没有希望自己创造希望。用领导的话说，没有困难要上，有困难也要上，没有条件要创造条件。最纠结的，要算在希望线上挣扎的人，说没希望嘛，又有点希望；说有希望嘛，希望又不大，心里没底。于是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找门道，跑关系，使出浑身解数，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希望，像落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石激起千层浪，搅得大家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胡桐似乎也闻到了空气中弥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言行举止悄然发生了变化。胡桐技校毕业后，千里迢迢从鲁地辗转而来，平时吊儿郎当，在工程部就是个打杂、跑腿的角色。
　　 “贾部，今天有什么指示？”贾部长一走进办公室，胡桐跟着走进来，像跟班一样，一脸笑容地问。
　　 贾部长回过头来惊讶地看了胡桐一眼，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似的。还以为胡桐开什么玩笑，没吭声。
　　 “哎呀！部长大人，问你今天有什么安排没有，假如没事，我上午就下趟井，去现场看看。”胡桐态度诚恳而和蔼。
　　 贾部长这才回过神来，审视了一下胡桐，“没什么安排，下井吧。”停顿了一会，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似的，狐疑地问，“怎么？今天变化这么大？”
　　 “领导真会说笑话。我哪天不一样，都一样。我时刻提醒自己，听党安排，要求进步。呵呵。”末了，自我解嘲式地幽了一默，胡桐笑着走出门去，顺手把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提走了，丢进过道尽头的大垃圾桶里。
　　 贾部长看着胡桐离去，笑了笑，意味深长。
　　 贾部长坐在办公桌前，摊开黑皮笔记本，思考了一下，写了几行字，起身向调度会议室走去。
　　 像皇帝每天早朝一样，公司每天要开早会，平衡、协调和安排事务，调度会议室就是公司“早朝”的地方。部门负责人及以上的管理人员参加，部门负责人有事不在时，由主持工作的副部长参加。贾部长发现，计划部的副部长朱强也参加了“早朝”会议。
　　 朱强正襟危坐，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会上，发言的人比以往多起来，说的话也多了，以致生产副总经理余总不得不多次提醒，长话短说，简明扼要地说，不需要在会上说的就不要再哆嗦，私下部门之间协调解决就行。
　　 轮到朱强了，朱强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我昨天下井看了看，发现许多问题。一是大巷内垃圾没拣干净，譬如矿泉水瓶子，我拾起来丢进垃圾箱里了，这说明运搬工区质量标准化要求不高；二是巷道内耙装机后的风筒吊挂不平不直，掘进一区管理不到位；三是掘进二区工作面有的锚杆托盘有一个角没贴岩面，工程质量不合格；四是……”
　　 底下早已唏嘘一片，露出轻蔑和不屑的神情。他把东家的责任说是西家的，把属牛的说成属马的，还装腔作势，不懂装懂，胡说一通。
　　 朱强还想滔滔不绝下去，却被余总硬生生地打断了，余总实在听不去，要朱强会后下个整改通知单，不要在会上详细罗列。朱强正说到兴头上，如同在高速公路上飞速奔跑的汽车，突然嘎吱一声来了个急刹车，车是停住了，却把人差点甩了出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朱强最渴望上进，难得有此机会，余总却把他心中刚燃起希望，瞬间又给掐灭了。朱强红着脸看了一眼余总，眼里充分怨恨和仇视。
　　 办公楼大门口，指纹考勤机前排着长龙。十二点一过，机关人员陆陆续续走下楼来，在考勤机面前静候考勤，考勤机像包青天一样铁面无私地进行指纹考勤，并一成不变地说声“谢谢”。在这之前，有许多不自觉的上班考勤后跑到外面玩或办私事去了，到点后再回来考勤。投机取巧，成了公开的秘密。现在却不一样，几乎没一个从外面进来的，都变得守规矩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抓住机会，好好表现，给领导留个好印象，人事变动前能想起。黔鲁煤矿就这样悄然发生的变化，每年如此，今年亦然如此。就像等待首长检阅一样，检阅完了又恢复原样。
　　 在千呼万唤、纠结地等待中，今年的人事变动终于如初生的婴儿呱呱坠地，似乎尘埃落定。6月11日，在办公楼大门口楼公示栏里赫然张贴两张任前公示，写得满满当当，如同金榜题名，引来多少关注的目光。
　　 黔鲁煤矿任前公示，经公司6月10日党政联席会议研究，做出如下决定：
　　 王本正，男，现年32岁，群众，大专学历，中级职称，基建办副主任，现拟任掘进三区区长（正科级）；
　　 任源贵，男，现年35年，党员，硕士，高级职称，计划部副部长，现拟任计划部部长（正科级）；
　　 ……
　　 党菲，男，现年28岁，小学文化，群众，掘进一区队长，现拟任掘进一区副区长（副科级）；
　　 胡桐，男，现年25岁，中专学历，党员，工程部技术员，现拟任掘进二区副区长（副科级）。
　　 自公示之日起至6月17日，若有问题或意见可向组织部反映，举报电话：135×××××520，Email：3241××××32@qq.com。
　　 一石激起千层浪，任前公示在黔鲁煤矿员工们的心里激起强大的波纹，荡漾开去，久久难以平静。
　　 有人欢喜有人愁。兴奋，失落，惊讶，愤懑……什么情绪都有。大家议论纷纷，七嘴八舌，一些台前幕后、地上地下的各种八卦、传说或故事不经意间聚拢过来，渐渐地浮出水面。就像拔出萝卜带出来泥，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二
　　 朱强下楼，来到大门口，见大门口围着一堆人，叽叽喳喳，顾不上考勤，好奇地凑近去伸长脖子往里看。由于有点近视，看不十分清楚，就不客气地扒开别人，硬往里挤到跟前。怀着忐忑的心情从上到下、从左至右仔细看了个遍，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心“扑通”一声像掉进冰窟一样，冰凉冰凉。尤其是看到任源贵的名字，像针扎似的深深刺痛他的眼睛和那纯洁的心灵。
　　 “没你老朱的名字，就是把公示吃了，也找不到呀。嘿嘿。”朱强的耳边传来花梅的讥笑声。朱强听了，犹如雪上加霜，顿时脸上像结了冰挂了霜，黯然失色，一声不吭地走了，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棉花上。
　　 花梅与朱强都是计划部的，都是副部长，花梅负责结算，朱强负责计划。花梅虽是女流之辈，但巾帼不让须眉，伶牙俐齿，编排人一套一套的。朱强早被她拉拢过来，常笑着把“左一个老朱好，右一个老朱强”挂在嘴边，其实却是-笑里藏刀。叫得软绵绵，娇滴滴，可亲热啦，叫得朱强心里麻酥酥的。不但如此，还请他吃饭，以笼络感情。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朱强不傻，心里明白花梅要他帮忙一起对付任源贵，扳倒贵贵（私下里这么叫的），以谋取部长之职。可朱强有自己的小九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坐山观虎斗。于是臭味相投，却又貌合神离。
　　 计划部虽小，云诡波谲，上演了一部现代版的“三国演义”。任源贵、朱强和花梅形成三足鼎力之势，逐鹿中原，都想“转正”。在此之前，鹿死谁死，未为可知。
　　 朱强，矮胖，小平头，将军肚，长得慈眉善目，笑起来像个弥勒佛。中专学历，采矿专业，本专业没干几天，就改行从事统计。从鲁地来到黔鲁煤矿后，在计划部负责计划。每月编计划前，一纸通知单下发到各部门，要求各专业编制下月计划，收集后再汇总。
　　 在朱强眼里，编制计划是个系统工程，复杂而漫长。总在领导三番五次的催促声中，才犹犹豫豫地拿出来，如同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小姐，扭扭捏捏，羞色万分。组织召开计划会，从不让人打下手，亲历亲为，问他不支声。“老朱，是不是怕学了去，学了徒弟，饿死师傅？”朱强嘿嘿一笑，也不言语。
　　 如此，其用意昭然若揭。
　　 会上，领导询问这么安排的原因或理由，朱强支支吾吾，答非所问，漏洞百出，说不出所以然来，让人啼笑皆非。问多了，干脆保持静默。领导见状，摇头苦笑不已，私底下已然一片哂笑。久了，与会人员都心知肚明，见怪不怪了。身为计划编制负责人，对每道计划说不出一二三四来，其能力不言自明。
　　 分管计划的艾总每次与朱强去集团公司汇报计划，是最让她头疼的事。别的单位三两天就完事了，可黔鲁矿却要发一周时间，才勉勉强强通过，回矿后改好再发给集团公司。第一场汇报后，艾总亲自教朱强如何如何修改完善，当天说得好好的，次日一看，改得一塌糊涂，该改的没改，不该改的又改错了。还说忙了一个晚上，一点效果都没有，让人哭笑不得。干了一二十年了，就这个水平，脑袋里装的不是脑髓而是浆糊。不说了，不说了，艾总摇头叹息，什么也不说了。
　　 有人会质疑，这个水平，怎能当副部长呢？诸位有所不知，黔鲁煤矿是前些年西部大开发的春风吹拂下诞生的婴儿，是两家大股东参股的股份制企业，由山东某矿业集团控股。因此，黔鲁煤矿人员构成主要分为三部分，控股方，参股方，外招人员。暗地里，人也分三六九等。控股方为上等人，参股方为中等人，外招人员是下等人。有人戏谑：上等人是皇军，中等人是皇协军，下等人是便衣队。“皇军”派来的人，哪怕是条狗，至少也是个副科级。要不千里迢迢，来此何干，也对不起东家那高贵的身份。
　　 朱强的同盟者花梅，是个厉害角色。花梅，七0后，集团职大毕业，长相一般，老公是基建办副主任，与王本正同一部门，负责不同的专业。两口子双双出动，双管齐下，把卜董事长及夫人伺候得无微不至，舒舒服服，只差没舔屁眼了。送礼请客，男对男，女对女，陪聊天，陪散步，陪上街，简直成了“三陪”。旁人看来，以为不是秘书，就是跟班的，尤其是前几天，简直形影不离。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口子都一路货色，对施工单位吃拿卡要，任意刁难，坏事做尽，仗着与董事长关系不错，狐假虎威，颐指气使，胡作非为，将施工单位整得够呛。几家地面施工单位离场前的晚上，在矿上宣传栏里张贴大字报，内容极其下流粗俗，骂得惊心动魄，惨不忍睹。若非深仇大恨，何必出此下策，何必如此出言不逊。不仅如此，对同事也毫不手软，同部门的老张，因与他们意见不合，两口子与人串通当众将老张揍了一顿，耀武扬威。三个人欺侮一个老同志，实在大煞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