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井(散文)
有一夜,我和朋友谈到井。
“可惜,错过了很多井。”朋友略有低头,微坨的背部被怀里交叉的双臂推到墙上,眼神暗淡,又带有好奇地说,“你见过几口井?”这个问题让我心头一慌,思绪混乱一团,总觉得要比朋友还少呢!
我依稀记得几口井:有红砖层层叠叠的宽口井;有黑陶土配辘轳的窄口井;有耐着高温和干旱的坎儿井;有藏着珍贵资源的油井......印象最深的是农家院前的水井!先是白色的水泥台凸起于含沙的平地,也有鲜嫩的草儿映衬着斑驳的沙黄。我很乐意在井旁呆坐,因为我喜欢浮在井上的粗糙劲韧的麻绳,和被它紧裹着的圆厚结实的辘轳,更喜欢偶然飞来,敛翅立在井栏的鸟雀,偏着头,在澄明乌黑的井水上卖弄着影。那时的井是这么窄,仿佛一口井里,就只能装下这么一只鸟雀,可它的确容了一块儿蓝天。
“可不是,人们多数都不大在乎那个。”朋友抬起头,视线紧跟着穿透冰凉的窗,融化在一片清淡的月色。
我正沉思于井的美好,甘甜的井孕育着无数生命,清流穿梭于地下,从分散到交汇,编织成一张金色巨网,笼罩整个中华。
月缺月圆,花开花落,终是没有个永恒,我有些困惑了。从一个生命空白着来到世间时,它就注定会空白着离开。此间的匆匆中,纯真与猜忌、勤奋与懒惰、朴素与虚荣、安逸与纷争,等等看似互不相容的本性竟可以同时在空白处重重地画上一笔。
朋友见我发呆,目光一撇,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似是虚无的一块儿可真够寂寞的,拉桶的麻绳不断,严肃的目光就难有意地投照,当一桶伤心掉进噗通的水声时,那些人向下张望受伤的灵魂,手上还时常握着割绳的刀呢。”
我赶忙抬头,恍然觉得,朋友眼里也像容了一块儿天。我又转头看天,月光稠稠如水,因为我想到了井。
这是一口灵动无名的石井,许是既望的月亮像浑圆的井口,夜晚总是能赋予一口井的幽迷与清丽。“玲珑映玉槛,澄澈泻银床”对,就是这个。但还少了一笔,“石甃冷苍苔,寒泉湛孤月”这下妙极了。
你看到一只眼睛了吗?闪着汪汪水润的大地瞳孔。当你踏着新起的晚凉而来,悄立在竹叶脆微的低吟声里。当你凭栏凝视一块儿清凌平静的井水时,也许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它看透了我,也看透了我身后的一片天。”
这是真的吗?井在天地间虔诚地修行。
它把整个身躯种植在大地里,上面只留下了一面镜子,因此在它仰望星辰时也在俯视着自己。
可你又能看到多深呢?给你一把葫芦瓢,干的,这样用起来比较轻快。去?一瓢月光,掂一掂,蛮重。哗哗的水声够让你清醒,看看摇荡着的井水消减了多少,缄默的石井并没有减少它凝望的深度和高度。
长途的跋涉,你也累了,应该跺跺脚,因为大地是最结实的依靠,再看看匍匐在地上的影子,抑或低头,看看井底也好。
“其实我们都站在井边。”朋友边走边说,我回过神时他已经拉门出去了。闭眼,我又想到了井。
这是一口不知年龄的井,井的周身竖起暖心的红木栏杆,微风偶起,还能闻到淡淡芳馨。栏下的泥土裹着清瘦的栏影,娇翠的草儿三三两两地点缀在上面,静等着晚归的蝶儿。少女面容俊俏,身着绫罗绸缎,纤手抬了又落了,徒留一声空灵清脆。离井很远处,鳞波绛阔,荡漾黄昏,宛若一面沉镜,映照着朱檐黛瓦。
一抹血色,攀郭散壑,天边的烟火稀疏,井盼的栏杆也略有斑驳。
“雀去鹃来,东君丽睐,可尽般,朱朱白白。”女子的声音散落井中,后庭飘来芳香几许。
这是个虚弱的盛世,空气中弥漫着盛世的气息,伴有阵阵新词“壁户夜夜满,琼树朝朝新……”
瞧那临春阁下,叠石为山,引水为池,杂植奇花异树,备极点染。
一壶微茶过后,井口的绯叶落得很轻。烟火成了硝烟,护城池的水流得有些滞待。
天上有耀眼的星,我要你注意身下的井。这天的井水很凉,也很清,搁置在红尘一偶,像一面镜子,只是没有正反面罢了。
狱中,傅宰含泪挥书:“陛下顷来酒色过度,不虔郊庙之神,专媚淫昏之鬼;小人在侧,宦竖弄权;恶忠直若仇敌,视生民如草芥,后宫曳绮绣,厩马余菽粟,百姓流离,僵尸蔽野;货贿公行,帑藏损耗;神怒民怨,众叛亲离。臣恐东南王气,自斯而尽矣!”
书成,一滴清泪艰难地落入浊墨。
陈叔宝秉剑而叱“傅真不知错矣!”狱中人单膝跪地“陛下真不知错矣!”
一声龙啸,女子慌忙低首,石井枯了。她张张嘴,无声地念想“没有了水,也便没有了井。”
井中空空荡荡,那一片绯叶飘入井中,刮划井壁,不闻回声,独有马蹄“嘚”“嘚”刀剑锵锵。
大市令章华脚踏袅袅风尘,急步阶前,低吼生命最后的忠诚“今疆场日蹙,隋军压境,陛下犹不改弦更张,臣见麋鹿复游于姑苏矣。”
这一天,夕阳殷红,天下少了一位谋士,青史留了一纸芳名。
建康城外,牧笛声尖尖锐锐,石井壁颤颤巍巍。几声呼吸,辰星就亮了。隋军的火把将整座城市映照成红色,燃烧着那散落到尘埃中的岁月。
周遭凝寂,织席女入了井。月儿有些消瘦地被衔在井口,似也在怀念那贫家童趣。此刻,她昔日的素颜绽在井里,井壁沉实厚重,如此狭窄,却如此踏实。月华流在眸子间,湿了衣襟。
晚凉新起,有新的绿意,在一派新绿中又透着一块儿老旧的朱红,倔强地蛰伏栏楯。穿铠的士兵举起了手中的剑,寒光一闪,井口落了雪。
建井人用往事篆刻井沿,用生命的升华携裹去一重寒沙朔土,而他的影子永远的遗落在一片深幽之中。
石井依旧老成持重地深深窥视着,它也没有想到,那块儿胭脂红,竟洇染了整卷葱绿。
且听执卷人沉痛的哀咏:“辘辘转转,把繁华旧梦,转归何处?只有青山围故国,黄叶西风菜圃。拾橡瑶阶,打鱼宫沼,薄暮人归去。铜瓶百丈,哀音历历如诉。过江咫尺迷楼,宇文化及,便是韩擒虎。井底胭脂联臂出,问尔萧娘何处?清夜游词,后庭花曲,唱彻江关女。词场本色,帝王家数然否!”
我心生无尽惶恐,张开眼,身上早已冷汗涔涔。“那是乱世,而今……”我渐渐地安慰自己,意欲将心跳平息。
且先收起你的惊愕,无论是从故事出发还是单纯的景色,我所讲的不过是一口井意义,千百年来少有人察觉的意义。是于人还是于国,这我也不大清楚了。
不过你一定会在美妙的平衡中怠倦,直径地走向人间,体会烦恼,欣赏低俗,贴近钝化的人性。你也许连连感叹,疑惑,甚至愤恨,那么停一停,去看井,看出跳动,不要让尘埃附着。人这一生注定不会平静得无波无阑,我们走在被现实铺就的路上,时常迷茫,时常忧伤,时常悔恨。终于有一天,我们看到了井,发现人生前进方向的调控就是一个“省”字,
乾坤星辰,我们行于井壁,洪钟大吕,我们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