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每年入冬落雪后，雪能留住不融化时，就陆陆续续有人家开始杀猪。掏出猪肚子里的油脂再加上一些肥肉放到一起来炼油，炼好的油舀到坛子里，等油凝固了把坛口封好，一年中做菜吃的油就有了保障。虽然种的黄豆可以榨成油，但人们不舍得拿来榨油吃，大都用来卖钱。切成块的猪肉一部分冻起来，留待以后吃；一部分烀熟了也放起来，留待最近吃。烀完肉的汤倒进一口小缸里保存起来，炖酸菜时舀几勺放进去，菜就特别有滋味。农户家里省吃俭用得从春忙到秋，到了冬天终于可以歇歇了。杀了猪，饭桌上就有了肉香，男人就会倒上酒，一家人坐于热炕之上吃得铿锵有力，蒸腾的热气融化了窗户上的霜花，窗外则是白茫茫的一片。
　　 要想冬日里有肉吃，提早养猪就特别重要，一过完年就陆续有人家开始抓小猪来养。抓来的小猪想要养得膘肥又有滋味，就得劁猪，劁猪就是将小公猪的睾丸或者小母猪的卵巢割去，让小猪从此清心寡欲，一心成长。劁猪本是兽医的事，村里有一名兽医，不过找兽医劁猪是要花钱的，所以大家一般都找老毛头，找老毛头不要钱，完事了，炒俩菜，二两酒就打发了，菜也简单，农家里现有的东西一划拉就够了，奢侈一点就上个葱炒鸡蛋。
　　 老毛头究竟叫毛什么，没人叫过，似乎也没人知道，大家一直都这么叫，叫顺口了，叫习惯了，也就没人去关心叫毛什么了。老毛头长的高大，可背已成弓，头发灰白，而不是银白，也许因为常年不洗，才白的不透明，红黑的脸上鼻梁高挺，鼻头肥大且红肿。我总怀疑是因为他长的像老毛子（老毛子：旧时东北人对俄国人的称呼），所以人们才叫他老毛头。
　　 老毛头一个人独居在村西的路边，他的家就像一个看瓜地的窝棚，门小的跨进去要弯腰，在离门不远的墙上有个小窗户，一进屋眼睛要适应一会才能看清屋里的东西，看清了也没什么东西，大的家什就是一口锅，一个水缸，炕上一个木头箱子，其他小来小去的东西在墙上东挂一个西挂一个，在炕与灶台之间多亏立了一块一尺多高的木板，否则炕上的东西一咕噜可能会掉到锅里面。
　　 父亲总是一早就去找老毛头，为得是劁完猪还要下地干活去。老毛头跟父亲来到我家后，先要坐在炕沿边装上一烟斗老旱叼在嘴里抽着，边抽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装着一把刀和一根针，那刀是一个桃型刀片，带一个长长的刀柄，针比普通的缝衣针大几号。这时有小孩子好奇地凑过去看时，老毛头会拿起刀子俯下身瓮声瓮气地说：“来，把小鸡鸡拿出来，试试刀子快不快”，小孩子立刻蹿到老远去，怔怔地看着不敢再靠前，老毛头看着孩子嘿嘿直笑，直到鼻头上有鼻水欲滴，才会抬手撸一把鼻子往衣服一抹，继续手里的活计。用几根火柴点着火，燎几下刀峰和钢针算是消毒了，又拿起缝衣服用的细线，把细线折几个来回后戳成一条细绳，细绳再穿针引上线，劁猪前的准备就算完事了。
　　 等老毛头拿着烟斗在炕沿下的墙上敲几下，倒掉烟锅里的烟灰，起身说走，就和父亲一起出门跳进了猪圈里。小猪奔腾两圈一顿挣扎后，终还是被两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掀翻在地，膝压手摁将小猪稳住后，老毛头就抬手拿下一直叼在嘴里的刀子，一刀子下去小猪就撕心裂肺的一通嚎叫，那叫声惹得家里的大青狗跑过来，跳起两条前腿搭在猪圈的栅栏上，高仰着头冲着猪圈里不停地吼叫着。割掉猪的生殖器，老头又把粘着血迹的刀子放到嘴里叼着，再用先前备好的针线缝好伤口，末了朝伤口处吐一口吐沫。待两人一松手，小猪立马翻起身，摇晃下脑袋蹿到角落里，颤抖着站在那里眼神里仍然充满了惊恐。曾听有人说见到过老毛头割下睾丸后，扔进嘴里，一仰脖吞了下去，我也期盼过那一幕，但一直没见过。
　　 屋里，母亲已经将炒好的菜摆到炕桌上，其中就有一盘香喷喷的葱炒鸡蛋。等父亲为老毛头斟上酒，两个人就坐在炕上边吃边聊起来，老毛头也不忘招呼一下屋里的我们也上炕一起吃，不过我们始终没人上去，尽管那盘炒鸡蛋的香味会让我闻到后饥肠翻滚，但老毛头那曾经叼过血淋淋的劁猪刀的嘴还是让我们望而却步，其实母亲在炒好每样菜时留了一部分在厨房里。等老毛头吃完走后，桌上吃剩的饭菜会一股脑倒掉，尽管挺可惜的，但院子里狗儿会乐得使劲地煽动尾巴。
　　 在春季的一段时间里，老毛头劁猪的活比平时多，会经常见到他喝完小酒后，哼着小曲背剪了双手摇晃于村路上，手里握着烟管，眼管上拴着的烟包坠于腚后也随着身子一起摇曳着。路上碰到小孩子就停下脚步，边作势把手伸到怀中掏刀子，边咪起笑眯眯的眼睛招呼小孩子过来，吓得小孩子逃得老远，然后回身望着老头，象看着一个怪物一样。老头则站定了仍然一副笑咪咪的样子望着小孩子，似乎若有所思。直到孩子扭头走远了，老头这才收敛了笑容继续哼着曲晃向他的小屋而去。村民家里的小孩子哭闹时，老人们经常挂在口边的话是别哭了，再哭老毛头听见了就来了啊，小孩子的哭声立刻降低，只剩抽泣。
　　 那时候农家里舍不得拿粮食来喂猪，天冷时，拿干草粉碎了再添点糟糠喂猪；等天热了，土里的青草和野菜长出来时，就让猪吃这些新鲜的东西。老毛头这个时候就给村里的一些人家放猪。老毛头扛着长长的牛皮鞭子出了家门，一声鞭子响，一声吆喝：“放猪啦”，附近的人家就出来打开猪圈门，猪儿蹿出来，上了村路，从村西到村东一路过来，就收集了一群猪。阳光驱散了山里的晨雾后，气温开始燥热起来了，老毛头叼着烟袋，佝偻着身子，赶着一群猪，溜溜达达地到村外的野地里去放。到了秋天，或给粮食或是现金作为回报。
　　 一天下午，老毛头赶着猪群回到村子里，猪群经过老丁家时，他家的那头黑猪并没进院，丁家男人急忙追出去，跟在猪群后面一通辨认也没看到自家猪的身影，转过身问老毛头自家的猪呢，这才发现老毛头的脸色红得发紫，一张口的酒气熏天，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个啥，丁家男人火气蹭地就上来了，迎面两拳过去，老毛头就歪倒在路旁的木栅栏上，鼻口窜血，捂着脸发出嗷嗷的叫声，有村民急忙过拉开了应不罢手的丁家男人，别再打了，打坏了，他可比你那头猪值钱。
　　 上午老毛头把猪赶到南山坡上那片撂荒地后，就跟坡上看参的老李头唠上了，唠到中午老李头拿出了酒，两人就喝上了，末了，没清点猪的头数就稀里糊涂地吆喝着把猪赶回来了。猪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南山坡那片撂荒地边上就是一片大树林子，估计是被狼把猪赶走了。
　　 从那之后，很多家宁可自己受点累也不把猪交给老毛头了，人老了不放心。不过从那之后老毛头劁猪也开始收钱了，虽然收钱可是收的还是比兽医便宜，收钱了就不用留吃饭了，村民一算计还是便宜，也还是大多时候找老毛头来劁猪。
　　 一天午后，老毛头坐在院子里嗮太阳，嗮着嗮着就昏昏欲睡，头一歪，一头栽倒，口吐白沫，等被人发现时，身子已经僵硬了。
　　 村民在料理老头的后事时，在箱子里发现一个小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叠金额不等的钱，最小金额连一分的都有，有的钱上还有血迹，是劁完猪没洗手时收的钱，包里还有一纸条，纸上有歪歪扭扭的字“老丁家的猪钱“，这老头挺仗义，不过心愿未了。
　　 村民在如何安葬老头时，并没有去考察坟地的风水如何，因为老头无后，风水好坏无所谓，只是尽量找了一个偏僻之地。入棺时，把老头的劁猪工具也塞进他的口袋里，并且还在坟的四周放了些大块石头，怕以后被那些散放的猪拱草根时拱塌了坟包。
　　 老毛头的房子在之后的一场雨中被浇塌了，被村民夷为平地后种上了庄稼，那块地不用上什么肥料，庄稼就长得乌黑壮实，到秋天颗粒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