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至今想起，总觉着历历在目，还在眼前——心，整个的沉甸甸的，不容自己有半点的淡忘；随着岁月的流逝，就像行旅中的挑客，担子只会积蓄得越发厚实，沉重。
　　 那年，我二十二，清瘦身子，青涩的年岁，一副憨朴腼腆的模样。妻子方二十，那时该叫女友，纤柔娇细，春的年岁，整日脸上映着红霞，眼里含着波光，一副含羞楚楚的模样。
　　 节日在家，爷爷与我闲暇对坐，身旁多了一同来这小屋的我的妻子——当时女友。爷爷于是边吸着旱烟，边专心留意，这个正在替我沏茶、知礼讨趣、身材玲珑的可爱女孩。看她微泛红晕的脸庞，含羞带花的眼睛，更有那嫩玉般勤勉讨爱的双手，然后对我，满怀赞誉地说:“活脱你奶奶年轻时的模样，一看就是自家人。”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却打诨，说:“小琴她可没奶奶能干噢。”“嘣——”，爷爷甩手就在我脑壳上来了一下:“再瞎说，看我不敲扁你的头！真不知好歹，我看就比你强百倍；女孩子家，害羞可爱难为情——这你都不懂，亏你还念了两年书，真是白上了，到时你去她家，还不定拘谨笨拙到啥样子呢？——仔细着，下次不许胡说。”还硬逼着我向我妻子（女友）道歉，说，以后呀，这些犯浑的话再也不说了。
　　 爷爷呀，你还真当真了呢，可见你多么喜欢这个未来的孙媳妇哟。
　　 每当此时，低矮的小屋里就溢满了温馨，三人的心里就注满了快乐，注满了幸福。爷爷于是眯着眼，猛猛地再吸两口烟，停一阵，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轻轻地，“嗨”一声:“你奶奶要在就好了……”接着，我和爷爷就默坐着，许久不语。妻子在一旁也默默，给冷了的茶水，倒了，又续上；慢慢地，剥开一瓣橘子，说，爷爷，吸了烟，吃瓣橘子，它润肺……
　　 又要新年了，爷爷说:“小琴呀，爷爷的红包早准备好了，你叫我爷爷这么久了，过完年你见了父母从老家再来时，我就应该给你了。你知道，你来爷爷这，爷爷有多高兴呀！只是我知道，我孙儿笨拙拙的，委屈你了。”妻子不好意思了，说:“爷爷，瞧你说的，哪有呀！……一过完年，我就回来。”爷爷一下就乐开了怀，连连说道:“嗯，我盼着，我盼着，盼着你俩一道回来。”
　　 妻子的父母在家早盼着我们去过年了。两年了，早该去了，忐忑了两年的心更忐忑了；爷爷老担心我，笨笨的，如何去过这一关？看来说对了，我还没走呢，浑身就拘谨得不行了，真不知，到时候手脚往哪里放呢？——此时倒真仰慕起妻子来了呢。
　　 早早的，不坐车，坐着船，顺着长江，沿着三峡，曲曲弯弯，绕了个大圈圈，想缓缓地走，镇定下心，可路不觉间还是到了，似乎一点也不缓慢。
　　 妻子是老人的小女，四十好几才生的，面黄肌瘦，缺衣少食的年月养活着实不易。这些家底，妻子早已像高考资料一样跟我透露过无数遍，怕我稍有不慎就会滚到水流湍急的独木桥下去。知道两个老人独自相守在家，本是已然孤单，如今却是千里迢迢去挖他们的心头肉去，心里不免隐隐生出疼来，思来想去，就抱了个大彩电，如同拿了别人一只西瓜，心生不忍，还给别人一粒芝麻，实在可笑。但我又能做何？再者妻子愿这交换，心里也就安慰多了。
　　 当我抱着彩电，浑身冒着热气，站到妻子住的那个山坳坳，头顶公路上的时候，正是初冬元旦的早晨，新的一年，头一天，我这边脑袋刚探出山头顶，伸着脖子向山坳坳里好奇张望时，那边东头的远山顶上，太阳的小半个圆脸也刚好露了出来，这个和我家乡一样的太阳哟，正好与我对了个满怀。开心的莫过妻子，十八的她出来，二十的她回来，她对着山坳坳喊——使劲地喊:“我回来啦，我回来啦，爸——，妈——，我回来啦！”声音一直在这不大的山坳里回旋，引来了不知哪里的一串串狗吠。半山腰竹林掩映处，两间四方矮陋的小屋，宽敞干净的院落，院门半开，人似乎在等着，闻声屋门起处，信步走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两位老人，推开虚掩的篱笆院门，沿着弯曲的山径，趋步赶了过来，到得近前，已热得解了前襟扣子。“都回来啦！……”人未到，声音已接了过来。一路的忐忑，此时反倒平静了，怦怦的心倒不觉着怦怦了，正像爷爷说的，感觉到自己家了，不禁跟着妻子叫起了“爸——，妈——”
　　 当太阳走到小屋头顶上方的时候，不大的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一堆叽叽喳喳的大人小孩，说是来看小琴，其实眼睛老盯着我瞄。小孩抓一把糖果也就一边闹去了；大人，还得一个一个地对面招呼，且不说妇女们的酸牙利嘴让我招架不住，仅就发烟我也难堪。不吸烟的我，发烟就感手脚笨拙，局促慌乱，（现在想来，那该是所谓的朴真青涩吧？）倒叫妻子的父亲来圆场，说，这是三叔，那是四大爷，这是她婶，那是她姨，总之听着都亲。我知道这是客气话，其实不过是一个队里的人。但也认认真真地绕屋一圈，一一见过，谁叫我大老远出省份而来的呢。据说，里面还混了一个喜欢小琴的他母亲呢，反正我也不认识，也叫了姨。随着一阵子点头鞠躬之后，人群慢慢散去，局促才慢慢解除，身子慢慢舒展开来。
　　 小屋重又静了下来，坐着能听到冬日的阳光在屋门口移动脚步的静音。片刻的静谧是好，但想到老人常年要打发这样的时光，不免又有些不安了。于是就想起了还封在盒子里的电视机，那时可没有现在的网络，连电话也要去十几里外的邮局才有；忙碌着，找铅丝，制天线，架杆安装，将就着先做个简易天线，一直忙到傍晚，吃饭的时候，荧屏上已经出现雪花点点的歌舞了。虽如此，对那时的山区乡村来说，已然是夜晚的悦目大宴了，一家人就围着电视，边吃边聊开了。要不是妻子怕我不懂方言，时常翻译老俩口的话，提醒着我，这是在千里之外的妻子家，否则我还真以为在自己家里呢。——温馨随着电视里的舞蹈音乐，我们四人的举杯换盏声，传遍了小屋。我突然间猜想，爷爷要是知道我在这如此温馨，他该有多么高兴呀？——这会儿，爷爷在家不会还在愁他的孙子，笨拙拙的，能否讨得岳父母欢喜的事吧？
　　 妻子的父母知道我们要来，早早的就预备了许多的腌肉、熏肉、腊肉，总之满桌子的肉，都是四川风味。现在吃来这口味确实不错，但当时，第一次接触，吃惯了甜食的我，确实难以下咽这呛呛的烟焦味，麻辣涩嘴的味。妻子是知道我最爱吃江苏家乡口味，扣肉、红烧肉，它们都是甜的。于是，她的父母一块快地往我碗里夹，妻子就一块块地再往外夹，往他们的碗里夹，他们刚开始以为我拘谨客气不吃，还直怪妻子，说，看他这么瘦，就是要多吃肉才行，你咋还挡着？后来见我吃的就是艰难，眼泪都呛出来了，也就不劝我了。看得出，我的少吃他们显得很遗憾的样子。于是我就借故和她父亲碰杯喝酒聊天，搪塞过去。妻子却拿掉了我的酒杯，替我喝了大半，脸一下红了，说，都是自家人，高兴也要少喝，何况你平时又不喝酒。接着又叫她爸少喝，血压不好，稍微咪两口就好了。“高兴，就一家人多说说话，许久没回家了，就像我和妈这样。”接着又对她妈说:“妈，你说是吧？”不大爱说话的妻子的母亲，呵呵一笑:“是呀，是呀，幺女说得对，大家多说说话。——但酒也要喝。小卫（这是岳父母对我的称呼，他们自已起的名，用了我最后一个字加了个‘小’字），小琴这样管你，你不烦她吧？”被妻子母亲这么逗乐的一说，大家都笑了。我连连说:“不烦，不烦，一点都不烦。”大家又笑了。于是，岳父趁势又给我倒斟上了，这次妻子没有拦……
　　 那晚，我第一次醉了。但还是迷迷糊糊地知道，是妻子扶我去睡的，并听到她说:“今天高兴，就这一次，爸，以后我和妈都不允许你们俩这样喝醉，太伤身子。”那晚，我睡的好香，快醒时，还梦见回到家了，爷爷正拿着个大红包在门口招手等我们。
　　 第二天，当我听到妻子窸窸窣窣隔壁起床的声音时，才知道很晚了，两老人早起来了。原来小屋不比我家江南的房子，长方形屋子前后都有窗户，透亮。她的屋子是老房子，木结构，正方形，就前面一门，一窗户；正方形房的后面就一间是屋顶上安了个一尺见方的小玻璃，用来透光。这样的简陋房子，就是大正午，屋子里除了门口堂屋那间亮堂点，后面几间都是黑乎乎的。向来以窗户透光来定时间的我，当然睡过头了。
　　 起来时，妻子的母亲正一个人在前屋炉子旁，边烤火边忙碌着做糯米圆子。我猜肯定妻子又多嘴了，因为这又是我最爱吃的东西。岳母见我起来，直埋怨:咋起来了嘛，我饭还没弄好呢，昨天睡得晚，再睡会儿去吧，不要起这么早，起来也没事，天又冷。”妻子在一旁也叫我再去睡会儿，说，你昨晚醉了，多睡会儿吧。我白了她一眼，心的话:这不是难堪我嘛，还早呀，外面都白亮亮的一片了。
　　 ——我透过门缝，外面不知道啥时候开始，都下起了的雪，整个的山坳坳都笼罩在密密的雪雾之中。开开门，妻子的父亲正要进门，撞了个满怀。岳父肩上正扛了捆甘蔗，上面还挂了个褡裢袋子，鼓鼓囊囊的，甘蔗叶子上已粘了一层雪花，他的皮帽子也白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热气。原来他昨天知道了我不吃腌腊熏之类的肉，爱吃甜的红烧肉，就特意又去街上买了新鲜的肉准备学着用来红烧。在街上看到了甘蔗，眼一亮，心想这也是甜的呀，就把一捆都买回来了。臊得我心里直怪妻子多嘴，尽让我难堪。岳父这么大年纪了，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了，此时倒真的局促拘谨开了。爷爷老担心我会不懂事，是对的了。赶紧替妻子的父亲拿了下来，拿毛巾怕打去雪花。心里头暖得无可无不可，也拘促得无可无不可，都不知道怎样好了。我知道岳父为什么这么做，这些我都默默地用心记在了心里。爷爷他阅人无数，谁是不是一家人，他看一眼就知道，我一直不大以为然的，但这次我信了，妻子家和自己家是相仿的，尽管隔着一千多里重重山水。我准备一回家就告诉爷爷，说，爷爷你又看对了。我想，到时候我们一定会好一阵的快乐的。
　　 真是越是高兴越容易犯错。中午红烧肉鲜美甜润，果然合口，只是岳母第一次在妻子的指点下烹制，火候稍稍不到些。也难怪，炉灶上的柴火大锅确实不好做，但我还是吃了不少；岳父第一次尝，也觉不错。但我帮着妻子收拾碗筷时，由于她后面的屋子光线太暗，当我摸着把一碗红烧肉放到灶台上的时候（我这样都放过几次了），结果由于锅子已拿出去刮锅底灰了，我整个的把一碗红烧肉掉进了炉灶下。“嘭”地一声，我就楞在那了。妻子拿手电一照，碗倒是没翻，上面整个的蒙了一层灰。岳父岳母闻声都来了，连说:没事，没事，我们忘了跟你讲，锅子已拿走叫你当心的事了。岳父说:“倒了吧。”岳母端到了堂屋，明亮处看了又看；我在里面还在自责，听岳母对岳父说:“这么好的肉，倒了太可惜了，挑掉点灰，或者用开水冲一下，重新烧一下，还是好吃的。”岳父轻声说:“小卫第一次来，丢不丢人？”我听了赶紧走出去，故意去看了看，说，“——爸，妈说的没错呢，就上面浮了点灶灰，挑掉一点，再用开水冲一下，加调料重新烧一下，或许更入味呢。这么贵的肉就因为一点点不碍事的灶灰就要倒了太不该了。”岳父对岳母说，“看，小卫心疼你呢，那你就去用开水冲一下吧。”我赶紧接过碗，说:“我弄的还是我来，或让小琴来吧。”说着端过就走了……
　　 晚上我们真的吃了这碗重新烹制了的红烧肉。席间，岳父说，总以为你江苏条件要好些，自然也会娇贵些，没想你也能简朴吃苦。我说:“爸，我也是苦孩子出身，跟爷爷奶奶一起过活，从小也是简朴贯了的，爷爷奶奶从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教育我的，吃饭碗里从不浪费一粒米的。我们的话越说越投机，终于，岳父岳母跟我和小琴说到了持家之道，夫妻之道，说了许多许多。
　　 夫妻之间要同甘共苦，相敬如宾，这样就是条件苦些，差些，也没什么，也不怕，因为总是幸福的，还有什么比，一辈子两个人快快乐乐的生活更好的呢？她姐妹三个，琴儿虽最小，但从小有主见，所以她的婚事我们二老听她自己的，没意见，只愿你们小夫妻和美到老，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从今以后家离得远了，就要靠你照顾了。小琴当然我们也会教导她，敬爱你的父母，特别是你的爷爷，他把你从小带大，知道你对他的感情特别深；小琴跟我们说，你爷爷和她也特别投缘，小琴当然也会爱你爷爷的。我一旁静静的听着，记着，感动着，温暖着。那晚，我们一家四人竟有四双筷子同时伸向那碗红烧肉里的巧事！……
　　 正月过后，我们载着满满的幸福和嘱托，背负着承诺，在二老的不舍相送中性子匆匆地回了家，才知爷爷去了。爷爷不知道自己会去，他只知道，他的孙媳妇不久就会回来叫他爷爷的。他是答应了我们回来就给小琴红包的。否则，要知如此，我知道爷爷他定会早早的就给了的，断不留这个遗憾的，这红包一直在爷爷床头枕边放着的，直到去了才移存到了抽屉里，里面装有五百块钱，都是新新的，肯定是爷爷特意去银行取的，他身上不存那么多的钱，生活简朴也不用那么多的钱。那是里层用红纸折叠封装着的，外层是用一块老旧褪色了的手帕精心包起的。这手帕，我打小就知道，奶奶一直用着，是奶奶一次和我上街时无意看见买的，唯一的一次奢侈，手帕太美了，上面绣的花像是在飘香似的，奶奶一下迷住了；奶奶也是美人，只是生活把她一生劳得她忘记了这件事，她一直很是珍惜它。红包的旁边还放着我的一封信，那是我在妻子家写给爷爷的有关红烧肉甘蔗故事的信。——不知爷爷看到了没有？要是见了的话，我想爷爷定是安然的。看着这红包，当我一想到这是爷爷常年在两分多自留地里耕作，一毛多钱一斤的西红柿，两毛多钱一斤的黄瓜，三五分钱一斤的土豆；一点一点的挖，一下一下地刨，一根一根地摘，一个早上一个早上，不论刮风下雨从不耽搁，去把一分钱一分钱换回来的；想到要堆成山一样的黄瓜，山一样的西红柿，山一样的土豆才能换回来这五百块钱；想到，爷爷在最后的期盼中，在盼归中，不幸等不及走了的时候，我的身子直发抖，我的泪早已控制不住了，再也拿不动这个红包了。但我知道，这正如一个挑担的两头，这边再重，担的另一头也能承受得起，也能平衡得了，可这份情，这份担，中间的我，是用一生的努力也挑不动呀！
　　 眼下又快要过年了，又会看到见到各色各样的红包了，不禁想起了爷爷的这个未发出红包，以及爷爷最后说的话来:“小琴呀，你叫我爷爷这么久了，过完年，爷爷等你回来时，就该给你红包了。”每到年前就会想起这句话，每当想起这句话，就会想到这只躺在抽屉里没有来得及发出的红包，也会想到在妻子家的日日夜夜，想到这甘蔗，这红烧肉，以及许许多多温暖心的事；想到爷爷说的他一生阅人无数一看就知自家人的话来。这些如同一根扁担的两头，总能平衡着，但每一头，都很沉重，很沉重，把扁担压得弯成了弓。
　　 这凝聚装载了爷爷一生期望的红包呀，每当年关触景想起，总让我把囤积了一年的泪又给流出来！——这样也好，来年又可囤上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