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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中国笔墨(散文)


作者:胡竹峰 布衣,261.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99发表时间:2016-01-22 21:55:51

中国笔墨里有玄之又玄的东西,这是道家“冲虚”要义决定的。《老庄》之前的文章,譬如甲骨文的卜辞与《尚书》《穆天子传》之类,一味写实。写实是中国笔墨的基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以说是中国文章里第一次出现游戏笔法。写实与游戏,是中国文章的阴阳决,可不可以用墨戏两个字说中国文章呢。国外的文章,以我有限的眼光看,从未见过墨戏,或许是孤陋寡闻。
   虚与实的结合让中国文章有了风致。我以前重文采,现在觉得好的文章不过一段风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正是风致。不轻佻浮浪,不正襟危坐,便是风致之美。风是风容,致是举止,好的文章,风容卓绝,举止从容。
   《老子》第一次让中国笔墨走到一个极致——隔。《老子》的隔源自文章家的德行、宽容、谦虚、至情和尽礼的品行。
   中国文章是有颜色的,墨分五色,或焦、浓、重、淡、清,或浓、淡、干、湿、黑。以先秦文章为例,《老子》是焦墨,间或用浓淡之墨;庄子是清墨,间或用焦重之墨;孔孟是浓墨,偶尔有清淡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处便是;韩非子与墨子是重墨,焦墨与重墨也夹杂其中;《诗经》是淡墨,也并非一淡到底,沉痛之陈,笔力下得深下得重。
   司马迁写《史记》,焦浓重淡清,五墨共舞。太史公写得辛苦,笔墨中兀自有游戏笔法。篇篇《本纪》,左右逢源,司马迁一路写来,想必内心有些得意成分吧。这得意是自得其乐,也是立言之喜悦。跌宕自喜,津津乐道,自有一股风流。
   游戏笔法是不是小说家言?司马迁是中国第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左丘明是靠在先秦槐树下解衣盘礴的说书人,与柳敬亭不同的是,他自己写好了本子。将《左传》当小说读,更有意味,也更懂中国笔墨。先秦诸子都有小说家面目,庄子、韩非子、列子,他们的寓言谆谆之心兔起鹘落。
   谆谆之心可谓中国笔墨的暗纹,即便是《战国策》。我读先秦纵横家的文章,觉得有属于祖父晚年的奇巧淫技,未脱谆谆之心使然。
   《史记》的笔墨是毛线团,有些是一团团串接起来,有些是一团团松散开来。《左传》的笔墨是跳跃的,或者说是雪地上的足迹。北方平原雪地上的足迹,伸得远,凌乱且有章法,像乱石铺街体书法,这么说格调低了,一派素狂张癫更妥。《史记》是楷书法则,《左传》大量留白,介于行草与狂草之间。《史记》的笔法绵延不绝,后世文士时有所宗。《左传》用笔险,如短兵相接,赤膊上阵,非勇士莫能为也。除了王安石、陆游几个人外,中国的文章家没有承接《左传》的文脉,实为极其可惜。
   汉赋几乎字字浓墨,仿佛金农的漆书。金农用墨自己特制,墨上一面书“五百斤油”,一面书“冬心先生”,写出来的字黑极。张大千说:“冬心先生的墨色之黑,只有黑炭可比。”黑炭之黑板滞,金农的墨色倒格外润泽。金农用自己的墨,中国古代书家,自己制墨的大有人在,中国笔墨最重自己的话自己的面目。汉赋最为人诟病的正是缺乏自己面目。汉赋浓墨重写,字字斟酌便句句游戏。汉赋的刻意铺排,就是文人的游戏。汉朝文艺多有凝滞的空气,好像大家在公共场所赋诗饮酒一般,手脚放不开,写来写去,都是应酬之作。汉赋是种名气很大的文体,读它的人却不多,因为空洞无物。空洞不可怕,空洞自有回声,无物让文章少了落脚点。
   《汉赋》的第一篇在我看来是枚乘的《七发》,气壮神旺,后世多有不及。枚乘是最懂中国笔墨的汉赋家,其文章之鸟,高低起伏,飞得远。中国笔墨里恰恰有石破天惊的一面,这是音乐性决定的。中国古代有一种叫“箜篌”的乐器,其音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出人意外,有难以形容的奇境。我想庄子与司马迁应该听过不少,并得到启发。
   班固、杨雄他们的赋文,雄浑磅礴,但没有后来魏晋人下笔美丽,说到底还是汉朝文章墨色单一了。
   汉赋太过于苦心经营,一到魏晋,中国文字之狡兔逃出牢笼,撒腿就跑,所谓动若脱兔。有一回周作人为沈启无写砚铭,录的是庾信《行雨山铭》四句:树入床头,花来镜里,草绿衫同,花红面似。写完之后,周作人说:“可见他们写文章是乱写的,四句里头两个花字。”废名也说六朝文是乱写的,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最不可及,所谓生香真色人难学也。
   六朝文章,好在抒情。建安年间,曹丕兄弟的书札,忆宴游的愉乐,悼友朋的长逝,悱恻缠绵,若不胜情,开了六朝文的先路。六朝人崇尚清谈,五胡之乱后,士族避地江南,江南山水秀丽,贯之中国笔墨,增进了文辞的隽永,中国笔墨充满了微茫的情绪。微茫的情绪是中国笔墨的倒影。《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中胡先生随口议论古人古文章:
   韩退之提倡做古文,往往也有不通的句子;他的学生皇甫湜、孙樵等,没有一个是通的。但白香山的文章就写通了,元微之也写通了。在唐宋八大家里,只有欧阳修、苏东坡两人是写通了。
   董桥看见这一段,感慨胡适之终究是胡适之:渊博而执著,温煦而刚毅,诚挚而挑剔。胡适看不上韩愈,说到底还是韩愈的笔墨里缺乏微茫的情绪。通不通,是胡先生一己之识,不必深究。
   苏东坡的《赤壁赋》深得中国笔墨的笔法墨法。中国笔墨的笔法墨法玄之又玄,但却是众妙之门。
   《赤壁赋》的出现,让中国文章多了厌世的笔墨。厌世不轻生,这是苏轼的了不起。《赤壁赋》的厌世更多是疲惫感,或者说疲而不惫。苏东坡如果不是受了一点佛教影响,他的文章里恐怕要损失些好看的字面,也会多一些韩愈、王安石的东西。中国文章重实际,少理想,也不喜欢思索死亡。《桃花源记》也是坐虚而化的游戏之作,不如《赤壁赋》高妙。
   我读苏轼是读《庄子》之后,读完《庄子》,我以为中国文章就此罢了。但我读到这样的句子:“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差不多被击倒了。
   《赤壁赋》的意义,让中国笔墨多了山水韵与水墨味。我不说之前的中国文章缺乏山水韵、水墨味。汉赋有山水韵,缺乏水墨味。六朝文章有水墨味,缺乏山水韵。
   明清小品也好,但明清小品是水墨山水册页,没有《清明上河图》的恢宏,又不如范宽、梁楷高古。民国文章呢,民国文章的中国笔墨是张大千摹本敦煌壁画,差不多这样吧。
  
   【杜甫草堂】
   飞机降落成都的时候,颠得很厉害,仿佛诗人的命运。诗人的命运总是颠沛流离。颠沛流离是诗歌的底色,我姑妄言之。诗穷而后工,并不见得。我没钱之际,并没得出半句好诗,倒是得出一身傲骨,你姑妄听之。
   打车去杜甫草堂,司机绕了个大圈子。去看诗人,绕绕也好,这才是商家本色。这年头,本色是稀罕物。行人不多,真是难得;游人不少,真是难得。大家都来陪诗人过中秋。
   买门票时,心说六十块钱,不算便宜。杜甫草堂的理想状态,在我看来,白天是园林式博物馆、艺术馆,晚上是私房菜馆、酒吧、茶楼集聚地。吹拉弹唱,吃吃喝喝,诗人,散文家,小说家一律半价,新闻人、出版商八折,儿童文学家免进,“少儿不宜”,报告文学家免进,此处无须“报告”,禁止大声喧哗。
   杜甫写过一些关于中秋的诗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我嫌其大白话,不喜欢,一首《月夜》经常揣摩把玩: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我不喜欢李白,他是天才,不是人,几乎不带人情味。“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这样的句子他就写不出。如果说李白是小孩,杜甫则是家长。我少年时偏爱李白,现在只爱杜甫。杜甫很多方面更像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读他的诗文,像极了与敦厚朴素的老朋友对晤。
   杜甫草堂里的植被很好,旧建筑与苍绿搭配,入眼舒服,仿佛古装少年。
   旧建筑像古装,苍绿像少年。古装少年好看,古装老者暮气沉沉,一脸酱色。当然,这是我的偏见,有朋友就认为老人穿上古装才熨帖,才端正。
   初秋的成都,一个人走在杜甫草堂苍郁的暮色里。前几天据说还蛮热,今天刚好下雨,气息清爽了起来,林荫道上隐隐约约出没着幽凉,游离似线装书里的蠹鱼。
   草堂草不多,树不少。站在杜家门口,门前大树一头绿叶。我说:在树下放张桌子,打打牌倒不错。即便什么不做,喝喝茶,晒晒太阳,吹吹风,站在那里,也是好的。
   杜甫家的房子,我很喜欢,泥墙中有草有竹,唐朝的房子差不多就是这样吧。虽说眼前的草堂是嘉庆年间的,古人的日常差不多都是那样。
   站在杜甫书房门口,想入非非地认为此处真是宝地。站在杜甫家的厨房,脑子里又狐疑当年诗人会不会在灶下添柴生火呢。
   杜甫的诗读过不少,棱角狰狞,一脸忧患。他在成都草堂几年所作,总体上心境颇好,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我十来岁的时候,读到杜甫的诗,感觉像在亲戚家拜年。现在二十年了,每每读到杜甫的诗,还是感觉像在亲戚家拜年。杜甫的诗是土豆烧牛肉,解馋也充饥。杜甫的诗歌是庙堂式语言迷宫。
   现在不大喜欢诗了。诗言志,早无志可言。无志青年,写诗做什么?无志青年,读诗做什么?即便杜甫,也很多年没读了。
  
   【牧童诗风】
   前几天去杏花村玩,一酒店门头挂有牧童酒家的横匾,字写得龙飞凤舞,我读成了牧童诗风。难道年纪不饶人,岁月对我更苛刻?毕竟三十岁不到。韩愈《祭十二郎文》夫子自道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白发苍苍,而齿牙摇动。”我以为古人的身体比现代人好,看来也不尽然。文章未成人先衰。很多写作者,比实际年纪显老。文字留下,岁月过去,皱纹是买路钱。
   朋友带我去他画室玩,上楼之际,脑子里还在想牧童诗风。
   写牧童的诗蛮多,牧童遥指杏花村,指了千百年,手早已指酸了,行人也视觉疲劳。名句未必就是好诗。我早过了对名句名人名地崇拜的年纪,如果是名妓,或许能勾起些想法。有一年在西湖,寻苏小小墓寻了半上午。
   一个人生活,读书,写作,洗衣,做饭,打扫,上班,走路。这几天在家喝茶烧菜,十分风流。我知道自己本性是风流的。风在吹,水在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有窈窕,哪有淑女,风流只好流到纸上——纸上风流,流的是文字,风流纸上,写的是文章。
   纸上风流终是浅,文章也是如此。好久没有写文章了,和过去一样,纸上得来的浅物,多一篇无味,少一篇无妨,那就少一篇吧。我以前觉得自己的文章很重要,现在知道不是那回事。
   风流是必要的,这年头如此寡淡,名妓都是暗娼,管他天上人间,统统群魔乱舞。
   那天和朋友聊天,朋友说袁枚诗中“牧童骑黄牛”一句是错的,黄牛从来就不让人骑,牧童骑的一定是水牛。记得那首诗的名字叫《所见》:既然是所见,可能眼花,或者作者分不清水牛黄牛,文人里稻谷不分的多,尤其袁枚那类职业文人,也可能古时候黄牛性子好,又可能牧童骑术高。前几天去乡村学校参加活动,看见黑板报写着:
   十二岁以下禁止骑牛。
   这是好句子,有动词,有名词,有数词,有量词。但十二岁以上只怕没有骑牛的兴趣了。该骑的时候不让骑,牧童也当得不快活。古时候不是这样,李涉《山中》云:
   无奈牧童何,放牛吃我竹。
   隔林呼不应,叫笑如生鹿。
   欲报田舍翁,更深不归屋。
   这样的牧童爽利。我当年放牛,没吃过人家竹,麦和稻蔬菜玉米倒是吃过不少。正所谓是“杨柳阴初合,村童睡正迷。一牛贪草嫩,吃过断桥西。”(白玉蟾《牧童》)叫笑如生鹿的时光也是有过的,人越活,生气越少,明显精力不济,生气也越来越少,心态上平和了。最喜欢的,还是刘架“牧童见客拜,山果怀中落”。“山果怀中落”一句生机勃勃,磊落峭拔。我青年的时光不多了,岁月正向中年迈进。生机勃勃、磊落峭拔是我心中的无限上品。黄庭坚的《牧童》诗说:
   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陇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大言凿凿,但“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一句有无尽感慨,我准备请朋友治一枚印章,刻上“前世牧童”四个字。“谁人得似牧童心,牛上横眠秋听深。时复往来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卢肇《牧童》的况味,我亦喜欢。“时复往来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和写作一样,想是前人鼓励晚辈的忠言,而且不逆耳。雷震《村晚》中的句子“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也和写作一样。好文章不过是短笛无腔信口吹。信口吹,吹出天真烂漫,大境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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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好文章是短笛无腔信口吹。【中国笔墨】信口一吹,就吹出了中国笔墨玄之又玄的意味;【杜甫草堂】随性一看,窥见了杜甫草堂古装少年的好看,读出了棱角狰狞、一脸忧患的情态,感觉像在亲戚家拜年;【牧童诗风】自如一瞄,追奉“山果怀中落” 那种生机勃勃、磊落峭拔为文章的无限上品。三篇短章,古人,古文章,故居,今人,古而今,文到诗,强征博引,随意点染,自如衍生,赞赏《老子》的隔中国笔墨极致,惊叹苏东坡《赤壁赋》集山水韵与水墨味之大成,把玩杜甫的《月夜》,内容丰博,观点玄妙,不失为别开生面的风流美文,浓重推荐共赏。【编辑:芦汀宿雁】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124001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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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6-01-22 21:57:41
  读文,赏诗,观古迹,却是别有枢机的气韵。
   自然,流畅,风流。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1-24 11:21:4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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