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妈,我来看您了(小说)
母亲走的时候,我刚刚过完自己九岁的生日。
在葬礼那天,父亲领着十七岁的哥哥和我跪在母亲的墓前,飞舞的纸钱在火焰中化为缕缕青烟被寒风吹散在空中。
记忆中母亲生前是很爱我们兄弟两人的。那一年家乡闹饥荒,所有人都活在温饱线之下,父亲为了维持生计外出打工。不知母亲从哪里搞来了一小袋白面,就着野菜在锅中熬啊熬,不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的面嘎达汤端到我们兄弟面前。
饿啊,接过嘎达汤我们两个人狼吞虎咽,很快碗已见底,母亲看到我们喝的这么香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然后默默回到了厨房。
后来哥哥对我说,那天他发现母亲蹲在灶台边啃着又冷又硬的半个苞米面饼,那一小袋白面是母亲给别人家没日没夜在田地里割豆子换来的。
天空中纷纷扬扬洒落着雪花,哥哥跪在墓前不停地哭,泪水掉了一地凝结成冰,我跪在哥哥旁边也大声地哭。
哥哥扭过头哽咽着对我讲:弟弟,咱没妈了。
我没有妈妈了
两年后,父亲把一个陌生女人带回了家。
我们都管她叫辛姨,从来没有叫过妈。
辛姨总是很勤劳,父亲出门干活,她留在家里收拾猪圈,洗衣做饭。自从她来,母亲去世后总是阴着脸的父亲也挂上了笑容,他时常在我们面前夸赞辛姨,可是哥哥不喜欢她,还时不时给辛姨一个下马威。
但是辛姨从不生气,脸上总是保持着慈祥的笑容。
哥哥越发讨厌她,也告诫我远离她,因为她不是我们的妈妈。
我听从哥哥的话,一直疏远她。
后来哥哥辍学回家,不甘呆在农村的他偷走了父亲攒下的几千元外出闯荡,父亲知道后破口大骂,辛姨在一旁安抚父亲不要生气,娃大了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几年的时间里,哥哥一直杳无音讯。
每到春节,手巧的辛姨总是会坐在热乎乎的炕头缝三双鞋垫,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有一双是留给哥哥的。
我突然意识到,她和父亲在一起那么多年,从未再要一个孩子。
后来从县里传来一个噩耗,哥哥因为与别人合伙抢劫杀人被捕。听到这个消息时父亲瘫坐在地,一时说不出话。
在法院审判那天,父亲和我坐在观众席上看见了哥哥,几年没见,哥哥又黑又瘦,双手戴着手铐站在法庭中间,审判长站在台上宣判。
哥哥被判处无期徒刑。
父亲望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哭了。
回到家里父亲因为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在一天夜晚,父亲被推进了医院的急救室,我和辛姨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
急救室的绿灯亮了,大夫从里面走出来,摇了摇头。
我和辛姨都哭了。
在病房里,我看见了弥留之际的父亲,他吃力地向我招了招手,我附耳静听。
“老二,我走后……辛姨……就是你的妈妈……你以后……要好好听她的话,记住了吗?”我强忍住自己的泪水趴在父亲的身旁使劲点头。
“玲儿,玲儿。”父亲凝视着天花板一直呼喊着母亲的小名,“玲儿,对不起……我没能……看管好……我们的娃……”
深夜,父亲永久的闭上了眼睛。
“妈。”我轻轻地叫着站在病房门口的辛姨。她听到后先是一惊,短暂的几秒后她激动的哭了,紧紧地将我搂入怀中。
“妈,咱回家吧。”
辛姨成为了我唯一的依靠。
父亲走后,原本不富裕的家显得更加窘迫,辛姨开始和男人一样外出打工,下矿井,搬砖头,劳累了一天后回到家里还要忙着洗衣做饭,收拾家务。村里人闲时聚在一起谈论辛姨时都会竖起大拇哥:这女人真能干。
当然也少不了有人劝她再嫁,但她总是会摇摇头说:我嫁了,孩子怎么办?
我将这一切都告诉正在服刑的哥哥时,他总会静静地听着。
我很恐惧过年,每到除夕夜别人家阖家团圆,我和辛姨就两个人围坐在桌旁,诺大的屋子里显得冷冷清清,这时辛姨总是会喝很多酒,白酒。
我也想喝,她不允许。
第二天大年初一,辛姨拎着一盒热气腾腾的饺子坐几个小时的班车给哥哥送去,那是他最爱吃的猪肉大葱馅。
每一年都是如此。
转眼间高考结束,当我拿着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递到她眼前时,她眼前一亮,像得到了宝贝似得跑到村子里挨家挨户的通知:快看快看,我儿子考上北京大学啦!
去大学报到那天辛姨在火车站塞给我一沓皱皱巴巴的钞票,整整四千块钱。“二啊,先拿着这些钱,等不够了再管妈要,放假就不用回来了,大老远的不方便。你哥那里不用担心,有我呢。”我接过这些钱,热泪盈眶。
我开始了自己的大学生活,每个月初辛姨总会很准时的把钱打来,直到大三那年的一天,她没有汇款。当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村主任打来的:“娃,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妈病了。”
我坐在回家的火车上坐立不安,村主任说自从我走后家里开始年年闹水灾,粮食都快绝了产,辛姨急得冒着大雨跪在水里抢割粮食,这两年膝盖疼得厉害,今天去信用社的路上昏倒了……
回到家中,我看见了正坐在炕上编制箩筐的辛姨,她戴着老花镜,桌子上堆满了大片的止疼药。
辛姨一脸惊愕的看着我,“你咋回来了。”
我说我不念大学了,辛姨拿起箩筐便撇向我,“你个兔崽子,赶紧给我回去上学。”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的县政府里成为一个科员,再后来我娶了妻子,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每到除夕夜,我带着一家人回到辛姨那里过年,辛姨高兴得笑不拢嘴。在饭桌上,吃饺子的时候她总是嘀咕,要是哥哥也在就好了。
辛姨每一年都去看他,可是哥哥还是只叫她一声姨。
当妻子打电话叫我赶到医院时,辛姨身上插满了管子。
我坐在她的床前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她老了,手上满是粗糙的老茧,青丝变成了满头的银发,岁月的沧桑夺走了她年轻时的模样。我握紧她的手轻轻叫了声妈。她缓缓地睁开双眼。
“二啊,你来啦。”
“嗯,我来了,妈。”
她试图起身坐在床上,我慢慢扶起她。
“二啊,我听狱里的领导说你哥哥表现很好,再有两年就可以刑满释放了。在家的炕洞里有一个存折,等他出来让他娶媳妇用。我这一生也算对得起你爸爸了。”辛姨开始咳嗽起来。
“我只是遗憾,你哥哥从没叫过我一声妈。”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辛姨离开了。
两年后在监狱的大门前,我接回了哥哥。在我们从小生活的家中,我从炕洞里取出沾着灰尘的存折递给他。哥哥捧着鲜红的存折,伴着泪水跪在了地上。
在辛姨的墓前,哥哥跪倒在地。飞舞的纸钱依旧在火焰中化为缕缕青烟被寒风吹散在空中。
哥哥哽咽着说,“妈,我来看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