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美丽的春天，小街两边高大的钻天杨吐着芽苞，沿街院落里的龙爪柳长出了细小的嫩叶，人们当栅栏栽的沙枣树开花了，风铃似的一串串金黄，清风掠过，满世界都是沙枣花的浓香。
　　 供销社的沙枣树旁积聚了好多人，都在议论保管员小幽家的怪事儿，说起来有点离谱，小幽的妹妹梅子，一个十八岁女孩，突然失踪了。梅子正在读高三，七月份就该毕业了，头天早上背着书包去上学，竞再没有回来。县城很小，家里人把她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居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幽他妈为这事哭得眼睛跟桃儿似的，他爸也由原来的一天一包红塔山抽成了一天两包，朋友们都跟小幽分析：这女孩儿换洗衣服都带走了，一定是有准备地上哪去了，等一等肯定会有信来的。
　　 寻不着人也没有办法，家里人就这么一边打听着一边等消息，不知不觉钻天杨长得枝繁叶茂，柳条儿拂地摇风，沙枣花谢了，生出些小小的枣粒儿，一个月的时间一晃过去了。那天，传达室递给小幽一封来自江苏宜兴的信，看字迹是梅子的，打开一读，他傻了，梅子竟自作主张在那里嫁人了。
　　 原来，这件事跟小城一件民生工程有关系，小城老百姓常年吃的地表水，这种水高氟缺碘，致使当地地方性疾病很严重，一年前政府大搞民生工程，为了改善水质，联系当时驻扎在小城的解放军部队帮助打深井取水，供销社仓库住过一些打井的工程兵。
　　 十八九岁的女孩，长得清秀可人，每天从仓库出出进进的，总有不少目光追逐梅子。当中一个姓朱的小伙，是入伍两年的江苏宜兴兵，胆子大一些，见了梅子刻意地笑一笑，没话找话地说上两句。都是些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日子一长，两个人悄悄地好上了，这事儿除了他们俩，谁也不知道。
　　 第二年春上，小朱三年义务兵服役期满，要复员回老家了，两人正沉湎在热恋之中，自然是难舍难分。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遁逃。于是小朱复员走的那天，梅子不管不顾，瞒着家人，追随他一起去了宜兴农村的家。
　　 时光荏苒，转眼过去了五年，小城的人们已经忘却了梅子，只是每当沙枣花开的时候，偶尔会有人想起那个离开小城的女孩。那天，忽然有人发现，长途客车送来了一个家庭，那清秀的母亲大家一眼认出，这是梅子，果然，梅子夫妇带着他们的两个小孩回到了小城。
　　 梅子告诉哥哥：宜兴农村的生活实在太苦，尤其添了孩子以后，她要做家务、带孩子、还要干地里的活。地少人多，劳动力不值钱，夫妻俩一年忙到头，居然还欠了一屁股债，日子没法过啦，两口子一商量，决定到小城来寻找挣钱的机会。
　　 妹妹有困难，哥哥责无旁贷，小幽找关系帮梅子在城郊承包了几亩菜地，一口鱼塘。高中生梅子离家出走五年后，回来当起了菜农，一般人会产生心理落差，但是，梅子是个心理素质不错的人，她很快就适用了现在的身份。她在离城不远的近郊安了家，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生活。
　　 我就是在那时认识梅子的，当时，我在文化馆工作，梅子农闲时在文化馆摆了两张台球桌，坐在办公室经常能听到她在大厅里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清脆、响亮，很感染人，引得我禁不住要探出头去看看她笑啥，迎接我的总是那一双弯成月牙儿似的眼睛，不久，我和梅子成为了朋友。
　　 周末，我常常和先生带孩儿们去梅子家玩，在她承包的鱼塘钓鱼，鱼塘不大，就在屋旁边，屋前栽了一架很大的葡萄，植了些沙枣树做篱笆，房前屋后种了许多龙爪柳，浓浓的柳荫映得鱼塘一湾碧绿。梅子的菜地离鱼塘不远，喜欢到她的菜地去瞅瞅，梅子给我絮絮叨叨：以前不知道，当农民真的不容易，你说这种菜吧，还是个技术活呢，我们比不得那些种了一辈子菜的老农。果然，小朱虽然是农民出生，农活儿却不怎么地道，一家人做得很辛苦，种的菜却总是不如别人家的好。
　　 到了收获的季节，去上班的路上，总能遇到梅子一人推辆胶轮车，拉着满满一车菜，赶往城里的菜巴扎去卖菜，汗水顺着脸颊往脖子里淌，她佝偻着背，双手使劲地撑住车把，一步一步走得很艰难。见到我她会停下来，用脖子上挂的毛巾擦擦汗，弯起那双月牙儿似的眼睛笑意盈盈地打声招呼，一点也没有沮丧。
　　 春逝夏至、寒来暑往，不知不觉五年过去了。那天，梅子来跟我辞行，她告诉我：孩儿们该念书了，自己也有了些积蓄，准备回家盖间新房，再做点生意。她蛮有信心地说：现在政策宽了，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已经习惯了人生的聚散离合，梅子走得很开心，我也没怎么难过，只是握着她那粗糙的双手，祝福她一路顺风。
　　 此后，偶尔碰到小幽，我会问问梅子的情况，据说他们盖了新房，还买了船当起了船老板，许多年的辛苦终究是有了结果，我很为她们高兴。
　　 然而，三年后的一天，我推开馆长办公室的门，居然看到了梅子，人憔悴了，眼角添了许多鱼尾纹，那双月牙儿似的眼暗淡了许多。她告诉我：日子本来过得很好，买了只船运运货，还挺能挣钱的。从一年前开始，小朱迷上了赌博，没有心思跑船，硬是把船卖了，买辆车请人开，结果出了车祸，把钱都赔光了，只好再回来。我劝她不要太难过，两人都还年轻，可以从头再来。就这样，梅子一家又承包了原来的菜地，农闲时节仍然到文化馆来摆台球桌，重复着以前的生活。
　　 那几年孩儿们兴趣转移了，他们喜欢去体育馆游泳、攀坎坡猎奇，不再去梅子家的鱼塘钓鱼。而我依然经常能见到梅子，上班的路上，总有她一人拉着胶轮车挥汗如雨的身影，农闲时她依然站在文化馆的台球桌旁。只是她的笑声不如从前爽朗，常呆呆站着发痴，样子显得很疲惫，看了令人心酸。
　　 人们常叹息似水流年，不管是轰轰烈烈，还是平平淡淡，生命都在悄悄地随着岁月流逝，一转眼又过去了五年。那天，梅子再来跟我告别，她说小朱还是想回去，他表示要痛改前非，再不让梅子失望。她说她们又挣了些钱，准备回去从头再来，下星期就走。送她走的时候，我说了许多安慰和祝福的话，打心里希望他们从此幸福。
　　 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年后在文化馆的办公室我又见到了梅子，她老了许多，两鬓有了白发，背也佝偻了，见到我，那双月牙儿似的眼睛泪如泉涌，她举起一双粗糙不堪的手使劲地抹。原来，小朱回去后，那些赌友都来找他，经不住诱惑，小朱又开始赌博，刚开始小玩玩，后来越来越大，只一年就把带回去的钱都输光了，梅子一气之下，为不满二十岁的大女儿找了个婆家，一个人带着小女儿回来了。不久，我调到政府部门工作，与梅子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只是在巴扎上买菜时，会特意地去找她聊聊天。
　　 那年沙枣花飘香的季节，我们举家迁回上海，离开前，我特意骑车去梅子的台球桌旁与她告别，她眯起月牙儿似的双眼，很勉强地想挤出一个笑脸，却绽开了一朵苦涩的菊花。我用最温柔的语言想要安慰她，还是惹她伤心得泪如雨下。我走了，脚下的自行车转一圈，离开梅子便远一点，转了不知多少圈，我猛然停下，回头朝梅子望去，画面定格在那一瞬间：远远地，梅子佝偻着背，朝着我离开的方向凝视，风儿扬起她额前的白发，飘啊、飘啊，仿佛扬起生命的风帆，载她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远处，人们当栅栏栽种的沙枣花开得很烂漫，一如三十年前梅子遁逃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