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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大湖里的小虫子(散文)


作者:孟大鸣 秀才,1497.6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42发表时间:2016-01-23 10:52:29

我对血吸虫的恐惧来源于初中,我最初对它有限的知识也来源于初中,准确说是来源我读初中时课本上的一首诗,毛泽东的《送瘟神》。“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失,万户萧疏鬼唱歌。”老师讲授这首诗时,配了一些小虫子作恶的图片。一片荒凉的湖滩上,三五孤怜的农人,手脚像灌木枝,骨关节虽包在皮里,仿佛那皮太薄,包不住似的,猛一看生硬的骨头就凸到了我的眼睛里;怀里还抱着一个地球仪似的大肚子。老师说,生活在洞庭湖区的农民或渔民们,满了四十或五十,不分男女都像图片上一样,骨瘦的身体,个个像要分娩的孕妇,最后不治而亡。
   十年前我才明白,这种小虫子并不吸血,它只恶作剧似的,在人类的血管里疯狂繁殖后代,挤占血管里的有限空间。前面二十多年,我一直以为这种小虫子以吸血为生,天天赖在血管里穷吃海喝,是另一类的吸血鬼。小时候听鬼故事,每个故事里都有吸血鬼,鬼故事其所以可怕就是吸血鬼那对尖长的獠牙,插到脖子上“兹兹”一声,一个活活的人就毙命了。故事中的吸血鬼有法师可治服它,也吓得我睡不着觉,现实中的吸血鬼明知它在吸你的血,还没办法杀死它,能不更可怕?
   我曾在一家中央级的特大型企业上班,我的书写里凡与这家企业有关的文字,都用“大厂”表示。我当初工作的那家“大厂”就是在血吸虫窝里。“大厂”临洞庭湖。建厂前是一片“万户萧疏鬼唱歌”的丘陵,山坡上十来户人家,山包下是水池、水塘。那些水池、水塘与洞庭湖相连,有了这些与之相连的水池、水塘,才有了浩瀚的八百里洞庭。每到春夏洞庭湖水惧怕长江的拥挤,贪图这里的宁静,纷纷躲进这一片丘陵间,那小虫子随之也进了避风港并在此安家落户。到了秋冬两季,大湖也像这片丘陵一样宁静了,长江也不拥挤了,水们又回到了它们的大本营,而躲进避风港的血吸虫,却赖在水池、水塘里不走了。
   我以前在“大厂”工作时结识的一位朋友,他是第一批来这片丘陵上的拓荒者。他说,上班第一个任务,就是灭螺。那些日子,他每天穿水鞋带手套,在山野间、水塘旁抛洒灭螺药粉。那种小虫子是寄生虫,它在未进入人类的血管前,胁迫一种叫钉螺的生物,暂且寄生在钉螺的身体里,伺机等待人类的光顾。杀灭血吸虫时,钉螺必定遭到无辜殃及,所以那位朋友把消灭血吸虫叫灭螺。他说,灭了半年螺,最后两败俱伤,血吸虫无处寄生,已在这片丘陵间灭迹,但个别顽强的血吸虫,也成功地攻占了他的血管。
   我在知青点招工来“大厂”前,有朋友善意地提醒,那是洞庭湖区,血吸虫如蚂蚁一样随处可见。不管我的想象力有多丰富,就算我对洞庭湖的血吸虫做过一千个一万个假设,也没想到“大厂”就建在血吸虫窝里,我的脚下曾是上千万上千亿血吸虫的乐土,是它们的逍遥之地,假如生命都有魂灵,我生活的空间是不是飘荡着上千万上千亿血吸虫的魂灵?血吸虫和人类一样,都有临水而居的嗜好。三十多年,在这座城市,除自来水外我没有和任何水有过肌肤相亲的经历,只要不是自来水,不管清澈透明,还是混浊如黄汤,我一见它就仿佛看到了那种小虫子,心里就起鸡皮疙瘩,就生出逃跑的意念。
   有段时间,每天早晨我都在生活区公园的小湖边跑步。公园里的小湖与入长江的洞庭湖相通。一天,偶然听朋友说,钉螺不仅生活在水中,湖边的草地上也是它的理想家园。有露水的早晨,正是寄生在钉螺体内的血吸虫最兴奋,精力最旺盛,最具战斗力的时刻。从此,我不再去公园小湖边跑步。我明知胶鞋可以将脚上的每个毛孔保护起来,如同进了保险柜,但最安全的保险柜,永远防不了小人,谁能保证鞋底没有一个小洞,鞋面没有一丝缝隙,让那些小虫子乘虚而入?
   一九九八年长江流域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洞庭湖肿胀得让人捏一把汗。大厂机关抽调二十个壮劳力参与抢险,厂报有一个名额。抢险如同救火,当时我想困难时刻还是自己上吧!去洞庭湖抢险的前夜,想到明天那些小虫子,就会钻进我的毛细孔里,像侵略者一样占领我的血管,我的血管将沦陷为血吸虫的极乐世界,我就无心看书,便坐在电视机前看那莫名其妙的电视,遥控器翻来倒去,长江沿岸几个频道都在抢险,不是往水里丢沙包,就是近乎赤身裸体跳进黄浊的水中。这次特大洪水是老天爷送给那种小虫子的巨大盛宴。这场特大洪水过去三五年后,“大厂”去抢险的二十个人,从他们的血管里都相继查出了那种小虫子的踪迹。电视屏幕上可歌可泣的画面不忍再往下看,我放下遥控器,拿起了电话。我想找一个生病的理由临阵换人。电话还未接通我就挂了,这理由太弱智。我去洞庭湖抢险的名字报到了厂部,领导和同事都知道我明天要去抢险,我不去,一旦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如果问我怎么没去抢险,我如何面对如何回答?说病了?我精神饱满、面色红润,病态何来?逃是逃不掉了,只能和小虫子来一场斗智斗勇,你攻我防,你魔高一尺,我道高一丈。第一个防守策略是穿雨鞋,我在车间当工人时发过一双齐膝盖的雨鞋,未穿过一次,刚好派上用场。这个策略刚想好,就被电视推翻了。电视屏幕上,没有一个人穿雨鞋,就连记者也是两只光溜溜的大腿露在泥土里,四处都是过了膝盖的水,雨鞋在那里反成了累债,也会成为笑谈。用塑料纸把两条腿包起来,包到大腿根,这策略被夫人推翻了,大热天气不怕捂出痱子?怎么走路,怎么做事?想来想去,没有一种策略可行,夫人笑骂说,你是变蠢了,还是精神出了故障?
   仿佛明知前面有杀人魔王挡道,我必须义无反顾地冲过去,我没有比冲过去还更好的选择。我的紧张和忐忑,那种赴死的感觉,如同做人肉炸弹般的悲壮。
   谢天谢地,在出发上汽车前半小时,部长打电话找我,说临时有紧急任务,去洞庭湖抢险另换他人。我心里的兴奋差点跑到了脸上。我并不是怕艰辛,怕出汗,我下放农村当知青,每年七八月份的抢插抢收,和农民在泥水一道滚打,练就了一身吃苦的筋骨,随便在泥水中挑起一担谷子,轻的也有两百来斤。那重担压在肩上,虽不能像农民们一样行走如风,但稚嫩的肩膀也能紧跟其后。我真的是怕那小虫子,小得没有重量,小得要用显微镜才能看清的虫子!
   市血吸虫防治办主任是我的朋友。有天,他邀我到一个湖边餐馆吃饭。七月流火的中午,湖滩上的沙石里飘出丝丝烟雾般的热气。湖滩上有一片阴凉,湖面掠过一阵南风,把洞庭湖水的凉意抛洒在阴影里。饭后朋友们迈步湖滩享受阴凉,我的双脚却无法往湖滩移动。主任朋友知道我怕那小虫子,要我放心走,那小虫子生活在水边,它要是跑到沙子里来早没命了。那时,他刚上任市血防办主任,他指着一汪湖水说,不出三年,你们可以在这片湖水里痛痛快快地游泳,再也不用怕血吸虫了。我知道,他正在实施一个宏大的计划,这样的计划,在这座城市的历史上有人敢想却未曾实现,他要创造奇迹,创造环中心城区彻底消灭那小虫子的奇迹。
   主任朋友不是说豪言壮语的人,我相信他的话。尽管要在地球上完全彻底消灭那小家伙,就像用大炮加道德,消灭人类身上的欲望一样,只能是天真的想象,但在某个局部消灭,这是无数事实证明了的,就如我们的“大厂”,钉螺和血吸虫,只有厂史里还留有它们的符号。
   主任朋友试图打消我对那种小虫子的恐惧,血吸虫三个字从他的口里出来时,就像告诉我地上有只蚂蚁。我也知道,在现代科技面前,小虫子已露出了纸老虎的面貌,我上初中时在图片上看到的大肚子,已经远离了今天的现实。但我还是顽固地惧怕那小虫子,尽管它目前已无法大规模兴风作浪,但药物还不能对它进行最一击,就算那种小虫子被杀死了,它留在血管里的虫卵,也会顽石一样坚固。
   我在省血吸虫病防治所里,看到过堆积在人类血管里的虫卵标本,一个个比蚂蚁还小的白色物体,静静地躺在玻璃管里,睡着了似的。白色的颗粒,视觉上别无可怕之处,但我一想到那小虫子在血管里蠕动,产下这些白色的东西,胃里便冒酸水,一阵阵恶心。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把它当躲在暗处的敌人,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会冒出来侵犯我,甚至要我性命。它确实是人类的敌人,不仅仅是人类,还有畜类,如牛羊。一个生命体当它掌握了另一个生命体的弱点,哪怕它最小最弱,也将给对方带来恐惧一击。小虫子在湖区作恶的历史,给我们留下痛苦的记忆,有多少生命被它残害,有多少家庭因它哭泣。大自然创造这个小虫子就是让人类多些灾难?难道这就是大自然孕育这种小生命的意义?
   八百里洞庭是一个奇迹。以为是大自然对喜爱临水而居的人类的恩赐,其实,这是人类过分自信,大自然并非把这湖大水独赐予人类,而是赐予以这湖大水为生的所有生命体。任何生命都是大自然的产物,人类的生命也是大自然创造的众多生命中的一份子,人类无权独占这一湖大水。几千年来,人类为了这湖大水公开以强凌弱,大自然就把洞庭湖收回去了三分之二。有一段时期我迁怒于大自然出尔反尔,二千多年的八百里洞庭,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便要收回去六百多里。其实,这是对大自然的误读。大自然的眼睛里,每一个生命物种都是大自然的手掌手背。那小虫子在大自然面前告了人类一状。原来,小虫子是大自然用来看护洞庭湖的,是大自然安排在湖边的一道护卫,日夜守护着一湖大水。人类攻城掠地,小虫子节节败退,其实不用小虫子告状,大自然一双火眼金睛,早看得明明白白。
   对二千多年前,华佗也无奈的小虫子,我至今不能释怀,尽管我今天明白了它并非要与人类作对,它只是在忠于职守,但那恐惧仍在我身体里仍如影相随。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恐惧不减反增,似乎我所恐惧的不仅仅是那小虫子了,我还恐惧什么?这种增长的恐惧感觉说也说不清,远远的山头上雾一样。假如,人类多一点这样复杂的恐惧,和小虫子的斗争,又会是一种什么结果?也许,以现今小虫子的数量,它仅能守护着那剩下的二百多里云梦泽;也许,因为我们对小虫子还余了几分恐惧,那八百里洞庭才能幸存二百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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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吸血虫,是人类的“敌人”,也是“八百里洞庭”的自然屏障。文章以血吸虫对人的危害入题,谈起了几件生活小事,浓墨重彩地点染出我对血吸虫的排拒和恐惧,痛定思痛,点明了小虫子、人类和自然唇齿相依的关系,也生发出我对洞庭生态的隐忧。血吸虫,是人类的敌人,不仅仅是人类,还有畜类,如牛羊。生活在洞庭湖区的农民或渔民们,满了四十或五十,个个骨瘦如柴,像要分娩的孕妇,最后不治而亡。几千年来,人类攻城掠地,以强凌弱,赶尽杀绝的做派,惹怒了自然,大自然就把洞庭湖收回去了三分之二。八百里洞庭是一个奇迹,但随着小虫子的节节败退,八百里洞庭也萎缩成了两百里。个中的因果,是火眼金睛的大自然对人类的惩戒。殊不知,小虫子是大自然用来看护洞庭湖的,是大自然安排在湖边的一道护卫,日夜守护着一湖大水。正是有了一份复杂的恐惧,和对生态的关注,未来的洞庭湖,或许还有希望。以生活小事落笔,抑扬结合,文笔流畅,情感真诚,尤其那份对生态的忧思,令人感佩。推荐共赏。【编辑:芦汀宿雁】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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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6-01-23 10:53:55
  吸血虫,带给人类危害和恐惧。但,正是这份复杂的恐惧,洞庭湖才得以有限的保全。
   动物,人,自然,要和谐相守。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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