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坡的枯草在风雪中瑟瑟地颤抖着，大树和电线在大风中时断时续发出“呜呜”的悲哭。母亲的骨灰就埋葬在那里。就是那个被枯草和白雪覆盖着的小土丘，我的母亲在那里长眠。
　　 母亲出生于偏远贫困的农村。七岁的时候（那时候抗日战争还没有结束），我的外婆就去逝了。靠着仅有一亩薄田，租借别人家房屋，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外公和母亲从此相依为命。
　　 在那个烽火连天的年代，陈旧的封建思想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依旧根深蒂固。村里唯一的秀才在村里办了一家私塾，因为经济贫困和思想落后，私塾里根本就没有几个学生。而我的母亲在八岁那年，经过自己半年的软磨硬泡，在亲属的帮助下，奇迹般地说服了极力反对的外公，成了私塾中为数不多的学生中唯一的女生。因为家里穷，买不起纸笔，母亲平时练习写字都是用树枝在地上完成的。只有交给先生的作业才用墨汁工工整整地写在薄石板上。后来战争结束了，镇子里有了正规的小学。母亲每天往返几十里山路，坚持读完了小学，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有文化的人。
　　 回忆着母亲童年上学的经历，想起自己当初读书时找各种理由逃避上学的惫懒，再看着现在丰衣足食的孩子们每天车接车送上学，在学校里吃着各种各样的零食，玩着各种各样的玩具，无忧无虑的日子对应着期末时低得让人可怜的考试成绩。我赿来赿觉得母亲童年的求学精神，将是一段现代孩子永远无法企及的神话传奇。
　　 新中国成立以后，母亲当了一段生产队的女会计。再后来村里有了小学，母亲成为了一名小学教师。到我记事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快结束了。我依稀记得那时候，村里广播里日夜不断地重复着各种口号。每天清晨天刚刚见亮，父亲和母亲就去学校上班了（我的父亲也是一名小学教师），中午急忙回家吃一点午饭再去上班，有的时候吃完晚饭还要去上班。父母白天工作，没时间照顾我，我在邻居的照看下度过了懵懂的幼年。也许你觉得我的幼年很可怜，可是和我的三哥相比，那时的我是非常幸福的。母亲经常给我讲诉我三哥幼年是怎样度过的——三哥刚会爬的时候，由于白天外公和邻居家的大人们都要到生产队上班，没有人照顾，母亲怕三哥自己从炕上掉到地上，就用绳子一端捆住三哥的腰，另一端系在窗户上，然后锁上门上班。再大一些的时候，父母白天上班，三哥就自己呆在家里，白天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累了困了就在院子里随便找一个地方睡着了……
　　 那个时代的老师和当今的老师完全不一样。他们不考虑工资的多少，也从来不去想怎样从学生身上获得利益。虽然过着贫困清苦的日子，但是他们只讲奉献，都是那样兢兢业业读工作，即使是过了下班时间，依然给学习成绩较差的学生免费补课。甚至还提出了“一支蜡”的口号——就是晚饭以后，继续到学校免费补课，直到学生带来的一整支蜡烛彻底燃尽才放学（当时好像还叫夜校，记得不太清楚名字了，但有着一个深刻的印象）。
　　 我家离学校不足二百米的距离，可是母亲和父亲却一次也没有在工作时间回家照看过。就在三哥倒在墙头上或草堆上呼呼大睡时，母亲却在学校悉心照顾着她的那些学生。
　　 母亲做了三十多年的小学老师，并没有什么出色的教学成绩，以至于直到退休也没有获得过荣誉和奖励值得我拿出来炫耀。唯一让我感觉到自豪的是一个姓杨的村民对母亲教他时的一段回忆：母亲教他时，他还很小。经常在上课时把大便屙在裤裆里，是母亲一次又一次给他洗干净身体，洗干净裤子……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母亲很爱护她的学生，当然也深爱着自己的孩子。每一次我们受到伤害，母亲都会流泪，每一次我们有了病痛，母亲都会彻夜不眠地在身边守候。但母亲是非常严厉的，对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宠溺。她要求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劳动获得，任何时候都不要泯没了良心。
　　 大约在我六、七岁那年，还不懂事的我偷了邻居家的一个桃子。邻居家和我家仅隔着一道低矮的石墙，邻居家的那一面长着一棵茂盛的桃树。挂满了桃子的枝条从石墙上伸过来，下垂着，一个个又红又大的桃子随着风儿在我的眼前摇来晃去，不断地诱惑着贪婪的我。我的口水一次次被咽下去，又一次次充满了口腔。于是，我忐忑的心终于抛弃了母亲的教诲——趁着母亲和哥哥都在院子里忙碌的时候果断出手——短短的几秒钟，一枚又大又甜的桃子就变成了桃核，被我塞进了石墙的缝隙里。还没有来得及回味那桃子的香甜，我突然感觉院子里变得出奇地宁静。转身，我看见了一双火火辣辣的眼睛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的脸刹那间变得滚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的脸一定比刚才偷吃的桃子还红。不是因为偷桃子被抓到了，而是因为觉得自己偷桃子的行为很寒碜。
　　 三哥在一旁戏谑地对我说到：“刚才你用的工夫是仙人摘桃吧，在哪学的呀？”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母亲就已经从地上捡起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条儿指着我的身体，冰冷的声音没有感情：“去，马上，去道歉认错！”我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妈，我错了，下次再也不（偷）了！别让我去道谦！”母亲的目光依旧冷漠，那手指粗细的树条儿没有丝毫的抖动，我的那几个哥哥也没有一个敢来给我求情。在那手指粗的树条的鞭挞下，我带着无限的羞愧，挪着沉重的脚步向邻居家走去……那天晚上，母亲用毛巾为我热敷身上红肿的鞭痕，一直到我睡入梦中。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脚步一点点迈出了那个四角的院落。一些小伙伴们不断地在我的耳边重复着“偷猫偷狗不算贼”和“瓜果梨枣谁见谁咬”之类的语调，还有的干脆直接拿出了偷来的水果给我吃，可是一想到母亲严厉的眼神和冰冷的树条儿，我赶紧咽下嘴里的唾液，赶忙离开。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母亲和父亲先后退休回家颐养天年。闲不住的他们开了一家小卖店，一方面消磨时光，一方面也为增加一些家庭收入。虽然他们的退休金足够生活支出，还有一些剩余，但是他们还是希望赚更多的钱用来贴补我们这些小家。即使是我们并不需要，他们依然辛辛苦苦地努力去做。在母亲七十岁那年，父亲买了一所房子，把卖店折价兑给了大哥家（我没有姐妹，在兄弟四人中，大哥是唯一没有工作的人）。母亲过生日的那天，父母把多年积攒的钱全部拿出来均分给了我们兄弟四人。
　　 没有了卖店，闲不住的母亲又开始了自给自足的简朴生活。每年春季，母亲和父亲都要上山采回来很多山野菜，亲手蒸煮晾晒成干菜，于冬季拿出来分给我们。直到那一年，母亲突发脑出血住进了医院。
　　 出院时，母亲的一条腿已经不太灵便了。我们和亲属、邻居们都劝说父母不要再操劳了，到儿子家安安静静地养老。可是母亲最终还是拒绝了。不仅如此，她还经常拄着拐杖，这个儿子家走走，那个儿子家坐坐，问问有没有需要她做的事情。实在没有事情，她就偷偷地搬着个小板凳到菜园里拔草。直到我们放下手里其它的事情，给她拿来一把椅子，让她坐在上面，看我们把她要做的事情弄完了，才拄着她的拐杖满面笑容地离开。每逢年节的时候，母亲总是把我们给她买的水果拿出来，分给她的孙子和孙女们吃。自己却坐在一旁仔细地看着，开心地笑着。平时和父亲做了一点好吃的，就念念不忘地让父亲打电话把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叫来一起吃。如果没时间来，就让父亲想办法给送过去。
　　 2013年，母亲第二次突发脑出血再次住进了医院。在医院抢救苏醒后，母亲已经只认识父亲和我们这几个亲生儿子了。每天我们陪在她的身边，听到她对我们说得最多的话是：“我的病治不好了，别浪费钱了，让我回家吧！”听了母亲的话，我们的心里都不是个滋味。我们心里都明白：母亲也热爱生命，她不是不希望自己身体恢复健康，而是舍不得花钱。她是想把钱节省下来，让我们这些当儿子的生活更好一些。
　　 两个月以后，母亲的病在医院里治疗已经没有了任何效果。虽然我们付出了全部的努力，但是母亲还是双腿瘫痪、左手不太灵便、话也说不清楚了，大脑思维甚至不如幼儿园的学生。执着的母亲每天用自己唯一好使的右手活动着双脚和左手，用摆着玉米粒练习数数。我知道母亲是想重新站起来，尽管那个人是自己的丈夫或亲生的儿子，她也不想依赖。创造过奇迹的母亲再一次创造了奇迹，经过她自己的努力，她的身体又有了一些恢复，开始用一只手自己穿衣服，自己从炕上坐起来，也逐渐认识了自己的儿媳和孙子、孙女以及一些邻居。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次我带着儿子去照顾母亲。母亲看见她的孙子来了，高兴地笑起来。她一边对着父亲“啊啊”地喊着，一边用手指着放在一边桔子。我以为母亲想吃桔子了，赶忙剥开一个喂给她吃。母亲却用她的右手一把抢过去，然后塞给了我的儿子。然后又指了指桔子，对着我“啊啊”地说着。这时父亲走过来，把那些桔子都放到我儿子身边，母亲才笑着不说话了。过了大约五分钟，母亲又想起了什么，用手拉了我一下，然后一边用手指着另外一个房间，一边又对我说着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的语言。最后还是父亲先揣摩出来了母亲的意思——母亲是告诉我，如果不够孩子吃，那间屋子里还有许多。
　　 吃饭的时候，我要先喂她吃饭，母亲却急忙摇头。她的手指又一次指向了我的儿子——母亲是让我给她的孙子盛饭，让她的孙子先吃。吃饭的时候，父亲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母亲总是抢着吃饭的。父亲没有再说过多的话语，但我已经知道垂暮之年的母亲，她那逐渐失忆的大脑里，那个时候只剩下对子孙的无限牵挂和爱恋。那牵挂和爱恋是那样地根深蒂固，是那样地让我痛彻心扉。（那一年的暑假，整整一个假期，我一直坚持着给母亲亲手做饭菜，给母亲喂饭。那一个假期是我对母亲最欣慰的一个假期。）
　　 2014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母亲的脑出血再一次复发。当120急救车赶到时，母亲的瞳孔已经扩散。急救医生告诉我们，已经来不及抢救了。可是，我们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坚持把母亲送进了市里最好的医院。也许是母亲的无私和良善感动了死神，她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一个月后，终于脱离了危险。但这一次，母亲却再也没有苏醒过来。五个月以后，母亲在家里安然去逝。
　　 母亲的一生是坚强的一生，哪怕只有一只手还能动，她就不想依赖别人；母亲的一生是让人钦佩的一生，虽然没有荣誉的光环围绕，但却清清白白，没有一丝灰尘；母亲的一生是让我难忘记的一生，不仅是因为她给了我生命，更因为她留了我一种伟大的精神。
　　 一转眼一年多了，母亲坟前的杂草青了又黄。我不知道母亲曾经教过的那些学生们是否还会在偶然间想起他们的老师；我也不知道，我的儿子再过几年会不会忘记那个曾经时刻牵挂着他的祖母。今天写下这些文字，我想把母亲的一生镌刻在我的心灵，也希望把母亲的精神作为一种传承留给子孙后代。
　　 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愿我的母亲在另一个世界平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