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田地，曾经不喜欢母亲。五六岁的时候我就淘得很，跟着村里大点的孩子爬树掏鸟蛋，下河逮鱼虾，整天弄得自己像泥猴似的，天不怕地不怕。母亲要下地，没工夫把我绑在她眼皮底下，又怕我摔着、淹着，索性打起院里小枣树的主意。一根长长的绳子，一头系在树干上，一头栓在我的右手腕上。挽的结看似不松不紧，也不巧妙，但怎么生法子都解不开。我就绷紧绳子转呀转，可只能在绳子触及的半径范围内活动，出不了界，就像孙悟空给他师傅、师弟画定的圈儿，越不得。我认为母亲不爱我了，就哭。哭困了，使性子不在她提前铺在枣树下的凉席上睡，天做被，地当床的，沉沉进入梦乡。如此几次，惹得母亲抱着我泪水涟涟，孩子，你傻呀！
　　 此后不再留我一个人在家里。不过她好像还是把田地看得比我更要紧，一到地里，我就被她遗忘了。我只好无聊地逮只青蛙或蚂蚱取乐。
　　 那时候种地很苦，多靠手工，少见现今的现代化农具；我们家地也多，大大小小的地块加起来二十来亩。大毒日头晒着，手里锄头或铲子一刻不停歇。汗如雨点接踵而至，衣服都是湿的，而她好像浑然不觉。常听她说：“娘这辈子就和地耗上了，只想让你们生活得舒舒服服的”。这是母亲勤于耕作的心念所在吧？
　　 下地回来，勺上一大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舒服地打个嗝，她才开始动手做饭。而等到饭好了又不好好吃，掰开馒头，随便夹进两筷子菜，吃着，到院里照料下鸡呀鸭的。等我吃完了，就带上我往地里赶。
　　 不要以为母亲有多过人之处。她其实很瘦小，穿着也不讲究，一件红蓝方格纹相间的粗布上衣穿了七八年，是她用自家的织布机织成布料，自己缝制成衣的。
　　 现在回想，心里发怵！童年的记忆中多是母亲一个人家里家外忙碌。 只有赶上粗重活计，浇水、轧场、犁耕悬耙……父亲才来帮上几天。他长年在砖厂做工，很少见到他的身影。他下班回来我已经睡着了，他上班时我还没有醒来。难得的几天团聚会让我欣喜非常，母亲也高兴，烧点热水，解开自己粗黑的长辫子，仔细梳洗，然后去村小卖部给父亲买上两包烟。我们一块出门。最喜欢母亲抱我坐在木制的拖车上，让牛拉着往地里赶，或者干脆央求她把我举到牛背上去。这时候母亲是好脾气的，话也多，甚至还会不自觉地哼几句古朴的歌谣。因为田地，其乐融融，我很珍惜。然而很快又留下了母亲一个人，快乐，总是不能持久。母亲依然独自鸡鸣而起，日落而息。
　　 母亲精心伺弄田地，没有让我们大福大贵，倒也丰衣足食，她很知足。可是料不到，有时因为田地，母亲也平添忧虑。
　　 九三年的夏天连降暴雨，庄稼受灾严重。母亲从没膝深的水洼里一捆一捆地背出成熟了的小麦；父亲小心地掌握着手扶车的平衡，一小车一小车拉到场里来。直到小麦穗上生出了长长的芽子，老天才放了晴。
　　 弟弟吃不惯新麦粉做成的馒头，又黑又黏牙。母亲心疼得直流泪。我说，走，逮鱼去！弟弟蹦跳着跟着。那几百亩大洼，几百亩曾经的良田成了湖泊。我和父亲网网不放空，一上午网了几十斤鲢鱼、鲤鱼。这些鱼全是因雨水太凶，河堤决口，跟着河水溜进田里的。母亲炒熟了，大家吃得很香。唯独母亲夹上两筷子，便没了胃口。
　　 悄悄跟到大门口。母亲一个人站在泥泞上。我能想像她的心情，沮丧，痛苦。远远的田地里稀稀疏疏的棉棵儿叶子大部分落下了，水面之上挺着黄不拉希的脑袋。拔出几棵，根是黑色的，腐烂了。纵然现在水位退下去，它们也很难成活了。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了家。母亲虽然万般不舍，可是她知道她的怀抱已拢不住我欲展翅高飞的心，只得默许了。她把一个包扎很严实的小包裹悄悄塞进我的行囊里。整理行囊的时候，已在千里之遥了。包里是自家田里的一把黄土。是想让我记住我是黄土地的血脉，还是担心我初涉异乡水土不服？家乡人有一个说法，不管人到哪里，把乡土撒进异乡的水井里，再取来水喝，便同化了，不闹肚子。可是钢筋混凝土铸就的城市，除了自来水咕咕地流淌，哪里可能找到一口如家乡的井眼儿？我把土重新包好，藏在枕头下面。工作之余拿出来，玩弄于掌心，心里就暖洋洋的。这包土不知被母亲的小锄头梳理过多少遍，仿佛还散发着母亲汗水的味道。
　　 终于有一天，我觉得在外飞得累了，我想回家，我想母亲。正赶上一家人在收玉米。我和母亲各管一趟，掰下玉米棒子，丢在一边。由父亲在后面捡拾，背回车厢里。很快，我就把母亲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回头接一下，不大会儿，我又超越了她。母亲笑笑说：甭接了，前头走吧。娘老了，不中用了，哪撵得上你个棒头小伙子？我一惊，心里猛地一疼。母亲真得老了！深深的眉上沟壑，佝偻如桥拱的背，深一声浅一声地咳，是无情的时光，成年累月的劳作折腾坏了她。
　　 晚间，母亲竟然说：“他爸，给我来杯酒。看你成天来几口，怪滋润，咱也尝尝到底是个啥味儿”？好！好！好！父亲倒上，把杯子递向母亲。忽然手抖起来，酒洒了一桌，他看见了母亲黑瘦黑瘦的脸，还有散落在腮边的几根映着灯光，雪亮雪亮的头发。他说：别喝了，吃了饭赶紧去睡吧。这么多年苦了你了！嗯，母亲答应一声，便埋头吃饭。她的面部表情是满足的，虽然口里表达不出什么来。
　　 她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倾其心力，无怨无悔，心中只为一个家，唯独不会顾惜她自己。仅此而已，如果刻意拔高了，那就不是母亲。
　　 收麦时节，常看到趔趔趄趄追逐收割机的如母亲一样年纪的身影，便情不能自抑。他们同样说不出什么高风格的话语来，只会默默地付出，为家，为儿女，更不会懂其实也在为国家尽着一份力。
　　 这些老人好多可归于时下流行的一个新群体，叫做空巢老人。农村的空巢老人尤其多。年轻人嫌种田没出息，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都去外头打拼，脱离了田地。而人们对农产品的需求从哪里来？多靠这些守家种田的老人们。
　　 再回首，母亲真得已不年轻。幸好我们姊妹不舍得她老人家孤单，自觉地常来看看，分担一些沉重的劳动。而今恰逢母亲六十六岁寿诞，理应庆祝！许一份祝愿在心间，祝福母亲，祝福全天下辛勤耕作的人们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