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回忆】背着弟弟上学堂(散文)
家里七姊妹中,我与弟弟的感情最好、最铁,因为,弟弟是我一手带大的。
弟弟排行老七,是家中的老幺。母亲生他的时候,已经一口气连着生了四个女儿,加上前面的一个大女儿一个大儿子,一溜七个小的了。四十年前国家已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村干部上门做工作,父亲说一个儿子太单帮,不再生个儿子誓不罢休。好在那时的计生工作抓得也不是很严,你要生就再生一个吧。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怀孕对妇女来说是一场灾难,母亲看着大大小小带着菜色的六个孩子,愁苦得不行。但父亲的话在她就是圣旨,怀上了就得生下来。所幸老七是个带把儿的,于是父亲响应号召顺利结扎,母亲也终于完成她了的生育使命。
我比弟弟刚好大十岁。对他出生时的一些事,我有着非常清晰的记忆。那个傍晚,母亲不停地在屋里走动,阵痛(这个词是我长大生孩子时才体会到的)和担忧让她焦躁不安。她拿出一把剪刀,迟迟疑疑地叫父亲帮她磨一下。粗心的父亲也没有多想,磨好剪刀就到一个亲戚家去吃晚饭去了。等他吃完晚饭回来,母亲已经生完孩子,自己用父亲磨好的那把剪刀剪断了脐带,平静地躺在床上了。当时已过不惑之年的父亲,看到床上躺着的妻子和儿子,高兴得从楼下跑到楼上,掀开我们每个人的蚊帐,大叫“快起来!生了弟弟了!”
那时家里房间少,小的孩子就和父母一间屋睡着。我和大妹的床就在父母床的对面,大妹白天玩心重,一上床就呼呼大睡;我因为天热睡不着,于是目睹了母亲生产的全过程。母亲痛苦地跪在木床边,汗水沿着下巴滴落到赤裸的大肚子上,胎儿娩出时血流如注,一股潮湿的血腥味熏得我差点要吐出来……我吓得赶紧用被子蒙住眼睛,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后来的许多年,母亲生产的那惨烈的一幕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以致于我怕长大怕结婚怕生孩子。在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的心里,她宁愿把弟弟当作自己的儿子那样来疼着爱着,也不想长大了受母亲那样的苦遭母亲那样的罪!
因为来之不易,父母对他们这个小儿子宠爱得不行,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但一家大小十来口人的肚子要填饱,父母得起早贪黑地去做工,也没有多少时间来顾及弟弟。每天放学后,家中的姊妹都各有自己的一份事要做。打猪草、挑水、斫猪草、喂猪、煮饭、帮弟弟妹妹洗澡,还要洗一家人一天换下来的所有衣服,大堆的事,容不得我们有喘息的机会。我小时体弱多病,繁重的家务是做不动的,所以带弟弟妹妹的重担就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们上学父母上工的那段时间,还没上学的弟弟妹妹是交给我的老奶奶(我父亲的奶奶)带的。我记得那时老奶奶一个人住着很大的一间房子,里面除了一张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是轮流到我家和两个叔叔家吃的。现在推算起来,老奶奶帮我们带弟弟时已经八十多岁了,步履蹒跚,远远追不上调皮捣蛋的曾孙辈,而她最多的时候要带我家和两个叔叔家的共七八个孩子,所以大人们一上工,老奶奶就会把她的房门一关,任大大小小的七八个孩子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奔跑厮打。每当我们一放学到老奶奶那里去接弟弟妹妹时,被老奶奶关了房门囚禁了快一天的弟弟妹妹总会迫不及待地欢呼着朝我们奔来,老奶奶的长吁短叹让幼小的孩子烦不胜烦、避之不及。
来年开春,半岁多的弟弟已经会粘着我了。快开学时,母亲试探着问我:“你休半年学啊,等下半年再去读好不好?”我一听,嚎啕大哭,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任母亲怎么拉我也不起来:“不给我读书,我就去死了!”母亲看我很决绝,眼泪直掉:“那弟弟怎么办呢?”我说:“我背着弟弟去上学。”母亲终于同意了,我才破涕为笑。
背着弟弟上学的日子是艰难的,同时又是我童年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
每天吃了早饭,我就会背上弟弟,拿着书包,走二路地到学校去。我读书时因为成绩好,又乖巧听话,所以期期都被老师任命为班长。班长嘛,当然得比同学们到得更早呀!往往是我到校时,老师们刚好在吃早饭,有时,老师会把他还没吃完的一块饼子或是一个小红薯塞到我的手里,说,等下给你弟弟吃吧。我真是又惊喜又感动,小小的心里常常想到要好好学习才能报答老师的这份恩情。到了学校后,陆陆续续也有同学来了,我背着弟弟收上同学们的家庭作业,并像小老师那样给他们批改作业判分,安排同学们打扫教室卫生……等忙完这一切,老师来上课了,这时,弟弟往往在我的背上呼呼大睡了。弟弟上午睡觉的时间很长,往往一个上午就在我背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一点也不吵扰我。偶尔醒来,那是要方便了,解下来,给他弄好,喂几口吃的,然后他又能乖乖地睡过去。读书对我来说从来都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老师讲的每一道题目每一种解题方法,我都能很快地理解。在学校里,女孩们课间能玩的游戏比如跳皮筋、吃石子、丢沙包,我一样都没有落下。
下午就没有上午那么轻松了。下午,弟弟一般不会睡太久,醒来了在我背上就呆不住了,他咿咿呀呀地叫着挣扎着要下地来,要我抱。抱在手上是不好上课的,于是老师就会批准我带弟弟出去,到操场上玩一会儿。天晴的日子,我会在操场上选一块干净的空地,捡一根树枝什么的,学着孙悟空的样子,画一个大圈,告诉弟弟不能出来,出来了就会给妖怪吃了。弟弟那时还不会说话,但他能听懂我的话,他喀喀地笑着,看着我作腾云驾雾状到处去给他捡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有玩的,他一个人可以坐得很久,这时我就一个人在不远处玩踢沙包。有时,弟弟试图爬出那个圆圈,我就会跑过去,把他扶正,喂他几口饼干或一小个红薯。下雨天是我最不喜欢的,没地方去玩,弟弟也就不好带了。他在教室里老是坐不住,又不能到操作上去,我只有背着或是抱着他上上下下地爬楼梯。那时我们是在一栋石头砌的两层楼里上课,楼梯的阶级很高,每爬一级,都累得我够呛。弟弟趴在我颠簸的背上犹如躺在游动的小船上,应该惬意极了吧?不一会儿,弟弟睡着了,我才得以坐下来,擦擦汗,继续上课。
其实那时带着弟弟妹妹上学的不止我一个。记得一个姓周的女同学也是带她妹妹上学的,老师上课讲的内容,她什么也不知道,老师就从来没有批准她离开教室。遇到她妹妹弄坏了裤子而大哭,她也急得大哭。这样的情形多了,老师对她也就不闻不问了。后来的好多下午,都是她帮我带弟弟,我帮她补课,她的成绩也慢慢跟上了一些。多年后在路上遇到我,说起这些,她还含着眼泪表示感谢。还有几个同学也是带着弟弟妹妹上学的,但是他们的弟弟妹妹都比较大了。后来,弟弟大些能走路了的时候,老师就经常让我一个人带着他们到操场上玩。我带着几个小把戏在操场上玩,各个教室里有多少羡慕我的眼光啊!想到这些,我心里总是暗暗得意的。
我们教室的楼下有个体育教室,里面有个那时很罕见的厚厚的海绵垫子,还有两个木制的乒乓球台子。那个体育教室是我带弟弟上学时的天堂。我们几个带着弟弟妹妹在里面玩老鹰捉鸡,捉迷藏,丢沙包,踢田字格,吃石子,有时还会杀上几拍子乒乓球,玩得不亦乐乎。弟弟妹妹在垫子上坐着玩,要睡了就直接睡在垫子上。有时,老师看到他们几个的作业没做完或者做错了,就会下楼来叫他们到教室去做作业,剩下我来当“孩子王”。我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唱歌跳舞,还给他们扮演各种角色。玩累了,我就当“地主婆”,叫他们斗我,几个小家伙于是死劲地用拳头擂我,用巴掌拍我,我一面作愁眉苦脸状,一面心里偷着乐,享受着这舒筋活骨的“免费按摩”。有时,我会故意板着脸说,小手不干净的不准“斗地主”,不听话好好玩的不准“斗地主”,小家伙们不知有诈,一会儿就会变得乖乖的。我想后来我当老师的潜质就是那个时候培养出来的吧。
因为带着弟弟上学,我得到的恩准是下午可以多玩会儿才回家。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厚厚的鹅毛大雪,我和兄弟姐妹们欢喜得不得了,坐在一个自制的带铁轮子的简陋的滑板上,从一个陡坡上滑下去又爬上来,玩疯了。直到父母收工回家不见我们的踪影找到陡坡那儿,在父母尖利的呼喊声中,我们才意识到天色已晚,家里的什么事情都还没做呢。弟弟吓得赶紧抱住我的腿,我顺势把已经四岁多的弟弟背在背上。等我背着弟弟回到家里时,发现其他的兄弟姐妹一溜儿面墙而立,被罚不准吃夜饭,只有我和弟弟逃过了这一劫。那一刻,我深深感到弟弟就是我的保护神。
后来我离开家去读初中读高中,到外地工作,弟弟也长成了个大帅哥,事业有成,结婚生子。我和弟弟聚少离多,但姐弟之间的深情从来没有因时空的隔离而中断,弟弟不几天就会给我打电话或者视频,第一句话总是:“老姐,我想你啦!”看着弟弟帅气又饱经风霜的脸,听到他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我哽咽着应声——姐也想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