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苦难多多，过了一季，活着！
　　 念慈仔细地端详着照片上两个牵着手的英俊青年，小声地读着照片下面一行小字：“人生苦难多多，过了一季，活着！”
　　 这一行小字，小楷，端庄、遒劲、隽永，可是，念慈太小，还不懂字是什么意思。不过照片上的两个人，念慈认得一个，那是爸爸，另一个很陌生，但是念慈好像觉得那个陌生的青年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那眉眼，那虎牙，那酒窝，那浓浓的眉毛。
　　 念慈想啊想，也想不起个所以然，她就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好看的虎牙，脸腮上两个深深的酒窝。
　　 时钟在不停地摇摆着，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凉丝丝的风儿从窗户吹进来，吹着念慈额头的黑色秀发，也不时撩起窗帘，偶尔会有一点“哗啦啦”的声音。
　　 隔壁传来敲击木鱼的声音，那是奶奶正在敲击着木鱼，奶奶端坐在神像前，一遍遍地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楼上的妈妈，开着音响，凄凄婉婉地唱着：“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福命短，破镜只怕难重圆。 倘公子得见面，来生变犬马我就当报还！”
　　 念慈在自己的房间独自玩耍着，这种安静，让念慈习以为常，从记事起，这个家不是爸爸回家，就是这样的安静。
　　 念慈挪动身子，感到自己有些饿了，她不愿打扰念经的奶奶，也不敢惊扰冷漠的妈妈。
　　 妈妈出嫁前是个演员，奶奶叫她戏子，妈妈是个冷美人，她从来不笑，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小时候，念慈靠近她一下，她会把念慈一把推出老远，如果不是奶奶接住念慈，念慈就会摔倒。念慈是在奶奶怀抱里长大的，奶奶慈悲，不过，奶奶和妈妈关系不好，婆媳不和。说起妈妈，奶奶满脸的鄙视，嘴撇得像个月牙：“戏子，靠不住！世上最难养的是戏子，最靠不住的是戏子的感情！”
　　 那时候，爸爸正在桌子边看着一本外国文学《百年孤独》，一边读，一边抬头看看奶奶，看到奶奶满脸的鄙视，脸上有些不快，却不敢出声，任由奶奶数落够了，才把书轻轻地放下，一把抱起念慈在房间里转圈：“我的小公主，小念慈，真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宝贝！”念慈会随着爸爸的转动“咯咯咯”地笑。
　　 奶奶也笑，慈眉善目地笑，看着父子二人嬉戏，然后手拍着桌边，说到：“快把丫头放下吧！转晕了，别摔倒了，摔坏了我们的小公主！”
　　 念慈认为这是一家最幸福的时光，如果这种幸福的时光永远驻足在这里，永远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
　　 在这年冬天，慈眉善目的奶奶撒手人寰，撇下年幼的念慈去了天国。
　　 念慈在送完奶奶后，静静地坐在屋角，小声地跟奶奶说话：“奶奶，你撇下念慈怎么办啊？谁来疼爱念慈啊！”两天时间，不吃不喝。
　　 没有奶奶的日子，念慈单独睡在楼下，夜里常常感觉害怕，但是她总是梦见奶奶，慈祥地看着她，好像鼓励念慈：“丫头，不怕！奶奶并没有走远，在天上看着你呢，好好活着，好好生活！”
　　 念慈就不再害怕，就仿佛奶奶在高处看着自己。
　　 一天夜里，念慈起来上厕所。忽然间，听到楼上爸爸妈妈吵架，母鸡下蛋般地吵架。
　　 一句尖锐：“咯咯哒”；一句低沉“咯咯哒”。
　　 一句：“咯咯哒，咯咯哒”，一句“咯咯哒”。
　　 第二天，爸爸和妈妈从楼上下来，看到爸爸仍旧脸上挂着微笑，妈妈仍旧是一脸的冷漠，好像念慈根本不存在一般。他们仿佛昨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般，照旧吃饭，然后爸爸上班，妈妈扔下念慈，一人上楼，又凄凄婉婉地唱起了“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念慈低垂着眉吃完了饭，独自回到自己房间玩耍。
　　 第二天晚上，半夜时分，念慈又一次听到了楼上“咯咯哒，咯咯哒”的吵架声，那声音有时急促，如急雨，又是低沉如细雨。住在楼下的念慈感觉家里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因为那吵架声让念慈恐惧害怕。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三个多月，他们的吵架声时断时续，有时候念慈睡着了也说不准，因为念慈毕竟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倒头就睡，一睡不醒是孩子的天性。
　　 这样就到了奶奶的百日祭奠，念慈跪倒在奶奶的墓碑前，大声痛哭起来，念慈满心的恐惧，因为奶奶的离去，因为楼上半夜“咯咯哒，咯咯哒”的吵架声，让家感觉一下子不像家的样子了。
　　 有一天，念慈独自又一次打开了抽屉里的日记本，拿起那张照片，看着两个俊朗的年轻人，细细地读着一行小字：“人生苦难多多，过了一季，活着！”
　　 这个时候，念慈已经初识了一些文字，她似懂非懂地读着日记的内容。
　　 “生死之交，患难兄弟，往后希望兄弟保重，一路平安！”
　　
　　 二
　　 一天，念慈正在学校上课，老师招手叫她出来一下，走出教室，来到老师办公室，看到爸爸坐在椅子上，有些局促，有些不安，念慈看出了爸爸眼色的复杂，不过只是一会，爸爸就恢复了平静。
　　 原来爸爸是给念慈办转学的。“难道我们要搬家吗？还是爸爸工作调动，来到别处城市上班？”
　　 回家的路上，爸爸告诉念慈，念慈要到很远的北方城市读书，那里有个爸爸的知己，往后他会照顾念慈。
　　 念慈问：“你也去吗？”爸爸顿了顿，迟疑着说：“爸爸有些事情要处理，处理完了，过不了多久，爸爸会去。不过你要懂事，爸爸才会去得早些！”
　　 念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念慈不知为什么，偷偷地带走了抽屉里一本日记和日记本里的那张照片，还有那行小字：“人生苦难多多，过了一季，活着！”
　　 爸爸把念慈托付给做火车乘警的一位朋友，一路上有他照顾，念慈并没觉得害怕。
　　 到了异地，果然火车站里一个叔叔来接念慈。
　　 叔叔把念慈的背包背在肩上，牵着念慈的小手，来到停车场，把念慈安置到车上，系好安全带，驾车在城市的路上奔跑着，念慈在陌生人面前，有些羞涩，有些胆怯，不过，念慈侧着身子仔细观察，这个叔叔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那眉眼，那虎牙，那酒窝，那浓浓的眉毛。
　　 念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不过念慈确实是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候，看到汽车已经停在一座高楼前，只是叔叔并没有立即叫醒念慈，而是坐在她面前端详着念慈，看着念慈酣然地睡着，当念慈睁开眼睛时，看到叔叔急忙缩回去伸出的大手，看来他想抚摸念慈的脸蛋，但是他不敢，怕惊扰了念慈的美梦。
　　 牵着念慈的小手，走向电梯，念慈的小手被叔叔握在那双有力的大手里，念慈感到叔叔的手，好宽大，好温暖。
　　 进入电梯，念慈仰起头看着叔叔，在哪里见过呢？怎么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叔叔拿出钥匙打开门，念慈怯怯地进入家门，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女子，听到声响，转过身来，看着进来的两个人，并没有任何的反应。
　　 念慈发现，这个人虽然穿戴整齐，但是眼神呆滞无光，不像正常人一般灵巧。
　　 叔叔拉起她，温柔地说：“快来看啊，我们的慈慈回家了！”
　　 女子神色木然，静静地看着看着，忽然抓起念慈的胳膊伸进自己嘴里，狠狠地咬了起来。
　　 这一口来得突然，来得措手不及，当叔叔惊慌失措地从她嘴里抢下念慈的手臂，念慈的手背已经被深深的咬了似鸡蛋圆的一圈牙印。
　　 念慈因为疼痛，更因为惊吓，大声啼哭起来，那哭声让中年妇女也受到惊吓，一下子歪倒在沙发上，抱着沙发坐垫，小声地呵护着：“慈慈不哭，慈慈不哭！”
　　 念慈睁大眼睛，看着眼前打着哆嗦的女人，满心疑惑：“你怎么叫念慈的名字呢？你也有个女儿叫念慈？”
　　 叔叔准备了很丰盛的一顿晚餐，念慈吃得很专注，一路奔波，她确实饿了，也因为叔叔的手艺好，念慈吃得肚子圆圆的。叔叔不住地往念慈碗中夹菜，自己并不吃，而中年女人，端着饭碗吃了半碗米饭，被叔叔搀着躺在沙发上睡去了。
　　 不久，念慈在这座城市的一所学校就读，进入三年级学习。家中的中年妇女，被叔叔送去了医院治疗。家中就剩下念慈和叔叔，念慈的一日三餐都有叔叔照顾，上下学都有叔叔接送。
　　 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念慈就会加倍思念远方的家，思念逝去的奶奶，和留在家中的爸爸，有时候，梦中会梦见冷漠的妈妈，她凄凄婉婉的唱歌，不过梦见她的时候，她扭转头看着念慈，眼睛幽幽的，如一口深井。
　　 有时候，念慈甚至怀念那一个个爸爸妈妈吵架的夜晚，那“咯咯哒“的吵架声。
　　
　　 三
　　 第二年的暑假，叔叔白天上班，念慈一个人留在家里写作业。午饭都是叔叔做好，念慈热一热吃。
　　 在陌生的地方，念慈感到孤单，她就倍感思念远方的家，远方的亲人。她按照爸爸的电话打过去几次，谁知电话那头是空号，再打，依然是空号。念慈心里空空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她几次想等叔叔回家，央求叔叔跟爸爸联系，可是，几次欲言又止，她在这个陌生的家，有些拘谨，有些胆怯，也有些惧怕。
　　 中午时分，念慈饿了，自己到厨房冰箱里拿出早晨叔叔做好的午餐，小心翼翼地放在微波炉里热着吃。吃完饭，念慈坐在沙发上，瞪着大眼睛，仔细环顾着这个家，这个家很陌生，然而这个家又很亲切，不知不觉，自己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一年了。
　　 忽然，一种好奇心驱使着她想进一步了解一下这个家，包括布局，居室，书房，还有她从来都没有迈进去过的叔叔的卧室。她走到卧室门前，小心翼翼地用手轻轻转动门锁，来到了卧室门内，卧室里面整洁干净，床头上悬挂着叔叔和阿姨的结婚照，叔叔微笑着，阿姨很幸福地偎依在叔叔肩上。念慈觉得叔叔的眉眼，虎牙，酒窝，姨姨的瓜子脸，都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屋子里静极了，除却闹钟“滴滴答答”地摆动声外，没有一点声音，念慈甚至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床头柜上，放着一张晚报，念慈拿起来，坐在床尾上仔细读了起来，忽然一条新闻跃入念慈的眼帘：在某市的xx小区发生了一起煤气泄漏案，夫妻二人双双遇难。再看照片，念慈震惊了，死难的两个人竟然是自己的爸爸和妈妈。
　　 念慈忧心忡忡地等待叔叔下班回来，等啊，等啊！念慈就大声哭泣起来，她要回家，回去看看死难的爸爸妈妈。哭累了，念慈不觉就睡着了，睡了好久好久。
　　 叔叔回来了，念慈哭着扑进叔叔的怀里：“我要回家，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叔叔示意念慈坐下，从眼神里看出，他感觉念慈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应该让念慈明白了。他语调缓慢地说“他们已经去了天国，去了很久很久了，你来这里的三两天后，这件事情就发生了，现在他们已经入土为安了，你现在不能回去惊扰他们，等他们的忌日我带着你去祭奠他们！”
　　 念慈哭着问：“爸爸答应过念慈，只要念慈乖，过不了多久就来看念慈的，可是，他们为什么去天国啊？撇下念慈怎么办？”
　　 叔叔眼里有了泪花，小声地说：“人生苦难多多，过了一季，活着！”
　　 念慈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照片上和爸爸一起照相的叔叔是您吗？”
　　 叔叔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地说：“十六年前，我和你爸爸同时来到北方的一座城市当兵，我们当的是消防兵。朝夕相处的日常生活，严格的训练，无情的火场，使我们结下深厚的友谊，我们情同兄弟。”
　　 “一次大火，为了老百姓的生命财产，我和你爸爸奋不顾身地扑进大火救火。结果，你爸爸冲出火场，却发现我没有出来，我被大火重重围困不得脱身，你爸爸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又一次冲入火海，我得救了，你爸爸却受了重伤，经过救治，活了下来，却因此失去了生育宝宝的能力！”
　　 叔叔沉吟着，迟疑着说：“我们复员回家的时候，照了那张照片，我和你爸爸约定，无论多少苦难，我们都一起走下去，我们今后就是手足兄弟，我应允你爸爸，将来以后，我生育的第一个宝宝给他喂养，那个宝宝就是你。你是我的女儿，我们的第一个女儿！可是，因为失去你，你的母亲在抑郁不好的情况下怀孕，生你弟弟的时候，子宫大出血，失掉了你弟弟，你母亲也险些丢掉性命。她受不了这个打击，得了产后抑郁症，精神时好时坏，不得已把她送进精神病医院，多次治疗无效。”
　　 念慈忽然明白了妈妈不接受自己的原因，原来自己并非她的女儿，念慈喃喃着：“小时候，我靠近她，她会用力推我，如果不是奶奶接住我，念慈一定会重重地摔倒。还有，妈妈看我的眼神，幽幽的，似一口深井一般。”
　　 忽然明白了妈妈凄凄惨惨的人生，和凄凄惨惨地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叔叔心情沉重地说：“本来你爸爸打算终生不娶，独自一人生活，可是迫于你奶奶的压力，在二十九岁那年遇到了你母亲，一个演员。在你爸爸坦诚告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下，他们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谁知，婚后，他们生活得并不和谐，在你来这里的一年前，他们之间就出现了问题，你母亲有了外遇，那个外遇对象竟然是你们楼下修鞋的鞋匠。这让你爸爸情何以堪？身为公司老总，你爸爸可谓事业有成，家庭幸福，顷刻间这个打击，使你爸爸没有勇气活下去。他不愿葬送你年幼的生命，把你送回到我们身边。我估计你爸爸是绝望，是万念俱灰，才故意扭开煤气自杀，和你母亲同归于尽的。”
　　 忽然间，念慈明白了为什么爸爸决然地要送自己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读书，也明白了为什么对这位叔叔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夜晚来临了，念慈把照片打开，捧在手心，静静地读着这行小字：“人生苦难多多，过了一季，活着！”
　　 顷刻间，念慈好像长大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