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多年以后当我回望，依旧有清冽的光芒映射在心底，似冷月亮的辉光在无人的山涧静静流淌。我一遍一遍咀嚼这两个字，雪国。雪国。雪国。川端康成的句式，简洁，忧郁，淡淡的哀美，直抵人心，惆怅得让人想哭泣。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他这样给《雪国》开头。彼时，我想，他的心，一定被淡淡的哀愁笼罩，于是他轻易攫住了我，让我跟随他的叙述，走进那个银白的世界。
　　 世界是苍暗的。尽管那个国度有冷冽的白，有美轮美奂的四季景物，有驹子隐忍的爱情，可是那虚无徒劳的美丽，像夤夜蓦然绽放的一束烟火，来不及惊醒了谁，瞬间便消逝在寂寞的夜空，那样不真实，像一段琉璃残梦。
　　 雪国里的少女，在川端康成的指间，静静开放。驹子。叶子。在岛村心底，一个是他凭着指头的感触记住的女人，一个是眼睛里有灯火闪映的女人。她们是漫山遍野胡枝子一样的芭茅花，是飞舞着的蒲公英，在洁净的雪国，在温泉浴场，在那个梦一样玄美的世界，她们开放，又殒落。
　　 ……
　　 出了后院看呀看，
　　 一共六棵树呀，
　　 三棵梨树，
　　 三棵杉。
　　 乌鸦在下面
　　 营巢，
　　 麻雀在上面
　　 做窝。
　　 林中的蟋蟀
　　 啁啾鸣叫。
　　 阿杉给朋友来上坟，
　　 来上坟啊，
　　 一个，一个，又一个。
　　 ……
　　 是叶子在浴室里唱的拍球歌。那优美又悲凄的嗓音，仿佛穿过了时空，隐隐地，像冬天落雪的声音。
　　 不绝如缕的惆怅，掩袭而来。
　　 时光寂静。许多年后，当我重新翻阅《雪国》，重新经由川端唯美忧伤的语句，抵达那个绝美的世界时，却发现它须臾未曾离开，它只是沉入了我的心底，像一艘泰坦尼克。
　　
　　 第一节：车窗暮景的预言
　　
　　 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
　　 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
　　 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
　　
　　 岛村第二次去雪国，为的是见驹子。
　　 为此，他在十二月滑雪季来临之前，从东京坐上了开往雪国的列车。火车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在信号所前，他见到了车窗暮景中美丽的叶子。
　　 叶子是《雪国》中第一位出现的少女，在川端康成笔下，她始终萦绕着梦幻般的神秘色彩。彼时，她坐在岛村对面，无微不至地照顾一位男病人。火车停下时，她将头探出车窗，用优美又近乎哀戚的声音同站长先生交谈，拜托他照顾在铁路信号所工作的弟弟。
　　 这是一个寂静的雪夜，因此叶子的声音格外优美，“那嘹亮的声音久久地在雪夜里回荡。”在小说中，川端康成一而再地强调叶子优美悲戚的声音，使她弥散着一种夺人心魄的天使的光芒。
　　 岛村，一个坐食祖产、生活悠闲、英俊匀称、内心不乏善良的舞蹈研究者，他对美的体会虽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却总是停留在空想和虚无中。就拿他所热衷的舞蹈研究来说，在他熟悉了日本舞蹈后，热情便开始冷却；只因他从未亲眼见过西方人的舞蹈，便又收集起西方舞蹈的书籍和图片。他喜爱纸上谈兵更甚于亲身实践。他的兴趣只停留在想象中，他享受未知领域带给他的神秘和距离，这会给他在想象中自由畅游的心，带来最大的热情。
　　 同样的感觉也包括，他似是而非的爱情。
　　 叶子便这样吸引了岛村的注意。当夜行火车继续前行，百无聊赖中，他凝视自己的左手手指，想起了此行要去相会的女人——被他用手指的触摸记住的女人驹子。然后，他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划道的同时，被揩抹掉水蒸气的玻璃镜中，蓦然出现了一只女人的眼睛。
　　 此时，川端的描述有一些诡谲迷幻的色彩。那是坐在岛村对面叶子的眼睛。夜行火车的窗玻璃恍似一面预言的魔镜，雪国的夜色，人物的命运，都在这里埋下了伏笔。车窗玻璃上的眼睛，在虚实之间忽隐忽现，窗外的夜色渐渐深浓，夜行车封闭的车厢那样具体而真实，那只美丽的眼睛便游离在这两重景像中，当岛村定神去看，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川端接下来的描写更为精彩。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这当儿，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
　　 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这样的形容，像冰凉的丝绸，有凄艳的质地。
　　 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去读，我以为叶子和岛村，会在川端忧伤的笔下展开一段不同寻常的爱情。读过方知，正如川端自己说过的那样，叶子和岛村，只是安放在主人公驹子身边的两个角色。再后来随着时光渐长，才终于明白，叶子，是驹子最洁净的灵魂，是梦想，也是预言。
　　 映现在窗玻璃上的暮景，是小说中人物命运的预言。耽于想象的岛村，其后也无端地喃喃自语：“那些暮景的流逝，难道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
　　 雪国，一个世外桃源般的美丽世界。岛村第一次来，是在初夏。他在县界区的山里呆了七天后，住进了温泉浴场的客栈，在这里，他结识了三弦琴、舞蹈师傅家的学艺姑娘驹子。那时，驹子还不是艺妓，是个洁净得出奇的女子。在川端的描述里，驹子和岛村琐碎的对话，潜在着一些情感的暗流，它使你相信，驹子爱上了眼前这个漫不经心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只把这一切视作人生中又一场徒劳的游戏，他虚无地看待这一切，因此，他从不肯全身心去投入，他的漫不经心，注定了驹子的情感最终是一场无望的徒劳。
　　 为了与驹子幽会，雪国的温泉浴场，岛村先后去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初夏，第二次是在深秋，第三次是在冬季。雪国的四季景色在川端笔下、在岛村眼中，流转出令人沉醉的美丽。这美丽却有着忧伤幻灭的色调，如驹子的爱情，也如叶子的精神之灵。
　　 岛村认识叶子，便是在第二次去雪国的火车上。他不动声色地为叶子着迷，叶子身上的古典美和神秘谨严的气息，使他像迷恋未知的西方舞蹈一样，充满了探知的兴趣。但叶子的爱情，却是飞蛾扑火般的悲壮。那个被她照顾的病人、三弦琴师傅的儿子行男，最后病逝，也一同埋葬了她的幸福和爱情。
　　 叶子的坚定、传统和坚贞，是一出古典悲剧的谢幕，在岛村眼中，充满了神性的光辉。
　　 两个美好的女子，看似性格迥异，却是一个完整的驹子。在见到叶子的最初，岛村隐隐感觉，凭着指头记住的女人，和眼睛里灯火闪映的女人，她们之间有着某种秘而不宣的联系。
　　 她们的洁净美好，宛若两枝出水并蒂莲，清丽淡雅，又清玄苦涩。叶子是驹子的另一个自己，是驹子坚定传统的内心。为了生活，日日应召陪酒的驹子在艺伎欢场中挣扎。她身陷泥淖，却向往忠贞和坚忍，而叶子，有如初生婴儿般美好，在叶子的身上，驹子看到了生的希望。她的另一个自己，叶子在为她活。
　　 因此，当叶子被大火吞没，驹子的精神世界瞬间垮塌，她疯了。
　　 “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小说中叶子最终的归宿，如同车窗玻璃镜中展现的暮景，她的肉体被一场大火带走，灵魂得以解脱。灯火是她的预言。
　　 雪国女子的内心渴望，在火中涅槃，一如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飞舞在夕阳的余晖中。
　　
　　 第二节：艺伎驹子的爱情
　　
　　 镜子里白花花闪烁着的
　　 原来是雪
　　 在镜中的雪里
　　 现出了女子通红的脸颊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
　　 纯洁的美
　　
　　 岛村第二次来到雪国，驹子已经当了艺伎。
　　 这个二十岁的雪国女子，岛村第一次见，便对她出奇的洁净刻骨铭心，甚至觉得，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十五岁，她像一朵樱花灿然开放。但是她的美丽或许是个错误。就在那一年，她从家乡港市被人卖到东京，沦落烟花巷中，当了一名酒馆女侍。好在不久，有人替她赎身，她开始学艺，打算日后做一名日本舞蹈师。一年半后，替她赎身的人却染病身亡，她便一心一意跟随三弦琴和舞蹈师傅练舞学琴。师傅有意将她许配给自己的儿子行男，不料行男却患了结核病危在旦夕。尽管驹子并不爱行男，也不承认这桩在别人眼中被认定的婚约，为了支付行男在东京治病的医疗费，她仍然在这年六月当了一名艺伎。
　　 这本是一个悲凄的身世，尤其是做艺伎的女子原是那样的洁净。但是驹子，她并不认为那是一种奉献。于她，只是出于对师傅的回报和帮助，自然而然，不需要解释和说明。
　　 可是这样淡然的态度，更有了隐忍和悲凉的含义。
　　 她出现在岛村面前，衣服下摆铺展在乌亮的地板上。岛村看到她的衣服下摆，蓦然心惊：她到底还是当艺伎了么！
　　 想起初见，她虽已不再白璧无瑕，却仍是一个良家女子。他们聊起歌舞伎的话题，因是共同的爱好，便相谈甚欢互生好感。为排遣独行在外生理上的寂寞，岛村央她另找一个从事性服务的艺妓来。
　　 “真讨厌！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托我干这种事！”她脸颊绯红，漠然地眺望窗外的群山。
　　 “我想清清白白地跟你交个朋友，才不向你求欢呢。”岛村如是说。身在欢场中，驹子应是见惯了这样的日本男人，可是她仍然郁闷和生气。眼前这个有点玩世不恭、来自东京贵族阶层、具有艺术气质的温良男子，她初见，已将他的音容纳入了心底。
　　 爱情就这样开始生长。她明知没有结果，明知这不过是露水情缘，可她管不了自己的内心，哪怕是绝径一枝兰，它幽然迷醉的芳香，仍然让她无法自持，哪怕脚下是苦痛的万丈渊涯。
　　 她到底把自己给了他。那时，她说：“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你自己不是说过一定不能持久吗？”她在意的是持久，因为岛村说过，不向她求欢，做个清清白白的朋友才能保持持久的情谊。她不能自已地要爱他，又害怕从此被他轻看，无法持久地挽留他的爱情。
　　 可是第二次见面，她已然做了艺伎。
　　 她的本心，是少女的纯情，她想爱一个人，天荒地老地爱。守着爱情，过寻常日子，做一个温顺的日本小妇人。可是底层的艰难生活——胁迫她走上了相反的路。
　　 于是，她穿上艳丽的和服，下摆曳地，脸上和脖颈涂了厚厚的白粉，后领空开，从脊背到肩头仿佛张开了一把白色的扇子。但是炽热的爱情，仍然透过了那层层包裹，像雪国莹白的大地上，绽放了一枝火红的玫瑰。
　　 她屈指数着日子，一百九十九天，那是岛村第一次离开后直到他们第二次见面相隔的时间。岛村曾说要在二月来雪国观赏赶鸟节，她便去车站接他，徒劳地等了一日又一日。她写日记，写了十册本之多的小说杂记；她在岛村面前弹三弦琴，那哀惋优美的曲调，连岛村都听得出她在迷恋着自己；她利用在客栈陪酒的机会，小伎俩地寻找一切借口，到岛村的房间与他相会；她为了送别不知能不能再见面的岛村，连行男的临终最后一面都宁愿放弃不见；她醉酒后一遍遍呼喊着“苦恼啊，苦恼！”，她痛苦，因为她爱着一个人，却被生活丢进了烟花场中，厚厚的脂粉掩饰了她哭泣的内心。
　　 尽管她隐忍着爱情，在他面前像个羞涩的少女，像只活泼的云雀，像个很久都没有找到说话对象的人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可是除了叶子谁又能看见，她的心，一直是下着雪的冬季。
　　 想起电影《艺伎回忆录》里的千代子。十岁那年，小小的千代子在一座桥上邂逅了会长。彼时，那个干净儒雅的男人正和一名优雅的艺伎并肩而来。为了安慰这个素不相识、凄凉落泪的小女孩，他给她买了一只樱花冰筒，温和地对她说：“你怎么有这么叫人惊叹的眼睛呢。”“母亲把它们给了我，就像你对我一样。”千代子说。这个男人击中了她小小的心。她用樱花冰筒上的甜点将嘴唇涂红，仰起脸来灿然地微笑：“现在，我也是个艺伎了。”她一路狂奔回到寄身的艺伎所，跪在祈愿箱前敲响了祈愿钟，她求神让她变成一名艺伎，她知道，唯有如此，才能以某种形式再次和他相见。
　　 电影中哀伤唯美的气息，让人沉溺其中，有短暂窒息的感觉，却又叫人无法自拔地痴迷流连。爱总是不拘形式，没有理由，没有界线。可是驹子不是千代子，她爱上了有家室的岛村，却梦想着像叶子那样做个坚定忠贞的小妇人。她在两种状态中挣扎，于是她的爱和理想，注定是易碎的琉璃。
　　 驹子和千代子有截然不同的方向，而岛村，也不是那个儒雅含蓄的会长。对于驹子那像胡枝子花一样盛开在心底的爱情，岛村从一开始就明白，却是以一种虚无徒劳的忽视，否定了它存在的意义。对肌肤的依恋和对雪国山峦的憧憬，在岛村眼中原本只是同样的梦境，一旦在现实中呈现，这个只愿停留在想象中的男人，便像逃离熟悉的日本舞一样，要逃到另一个未知的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