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老槐树，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里守望了一百多年，守望着过去，也守望着未来。
　　 记得我刚被栽下的时候，只有男人的大拇指那么粗，栽我的那个男人，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以前我在河滩上跟柳树、野草、野蒿作伴。每天吹着河风，看着野景，听着河水哗哗的流，跟身边的小树大树，低声交流，高声唱歌，觉得挺自在的。后来这个男人把我挖了出来，栽到了一座房屋的门前。让我独自在那里生长，我觉得孤单寂寞，好在我生性随和，懂得随遇而安，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那时候，这个村子也算不上个村子，只有几户人家，听他们说话才知道他们都是从各处逃荒过来的。看中了这里的地势平坦，适合生存，他们才在这里落了户。几户人家，盖了几座泥胚房子，都是就地取材。房顶上覆盖着茅草，院墙也是用泥胚垒起的。他们在房屋的周围，开垦土地，种植粮食，蔬菜。用简陋的工具干活。男人在地里干活，女人就在家里纺纱织布，他们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男人头上都梳着大辫子，干活的时候，就把辫子盘在头顶上。女人都缠着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女人穿着大襟的衣服，衣服都盖过了膝盖。腿上穿着肥大的裤子，裤脚都缠着带子，那样走起路来利索，梳着好看的发髻。他们跟外界接触的不多，眼界也不宽阔。只知道干活，吃饭，日子过得简单快乐。
　　 把我栽下的这家人，男人是个家里的家长，他们家的儿女六七个，有的结婚了，有的还刚会说话。听他们说，也是从外边逃荒来的，来到这里就用手里仅有的一点钱盖起了几间房子。栽下我就是为了我长大了，可以给他们一点树荫。不知道为什么，别人的房子都是从南面开门的，而他们家却从北面开门。我就栽在北门的西边，他们进进出出的都从我的身边过。我的身后就是一条路，路的那边也有一户人家，他们出门就能相遇，经常在一起说话，夏天的时候还在一起吃饭。
　　 我因为是槐树，长得慢，长了好几年，才有大人的手腕那么粗。这期间陆陆续续地搬来了好多人家，都是拖儿带女的。他们推着车子，挑着担子，女人跟大一点的孩子跟着走，小孩子放在车上推着，或者是放在担子里挑着。他们带着全家逃荒，走到这里就把家安在这里了。早来人家借给他们住的地方，帮着他们盖起房子，他们再搬进去。他们住下以后，也开垦土地，种植庄稼。这样几年的时间，这里就有了村庄的样子。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干活的工具不同，种的庄稼也五花八门。他们互相交换种子，种植各种庄稼。有的庄稼适宜在这里生长，有的不适宜。他们就把不适宜的淘汰掉，适宜的留下。他们中有会手艺的，打铁啊，做豆腐啊，在不太忙的时候就开始耍手艺。给村里人打镐头，镰刀。做出好吃的豆腐，让村里人换换口味。慢慢的，他们有的人种的庄稼吃不了，他们就车推，肩扛，担子挑，去到几十里，上百里的集市上去卖。攒下钱，就买来牛、驴，有了牲口，他们干活就省力多了。
　　 我也在慢慢地生长，等我长到小孩腰那么粗的时候，就有了足够的阴凉，可以让他们在夏天的时候乘凉。他们白天都没时间，只有小孩子在我的身边玩耍。他们没有学校，孩子们也都不上学，长到能拿动筐子，镰刀的时候，他们就跟着大人去干活。女孩子六七岁就开始缠脚，经常能听到她们凄厉的哭喊声。晚上他们干活回来都在我的身边乘凉，男人说着天南地北，女人谈着家长里短。有一回，他们问栽下我的男人，我长了有几年了，他说十年了。我才知道，我已经十岁了。
　　 他们的日子过得贫苦又平静，有女人出嫁，有男人娶媳妇。男人打老婆，婆婆欺负媳妇，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刚开始我听不惯被欺负的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声，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有一个女人在夜里来到我的身边，絮絮叨叨地哭诉着男人打她，婆婆骂她。哭完了，说不活了，就解下裤腰带要上吊。我吓了一跳，这样我不成了罪魁祸首了。可是她怎么也够不着我的枝叉，套不上套子，也就没死成。多少年以后，她成了老太太，做了婆婆。还来到我的身边跟我絮叨，大槐树啊，幸亏当年你太高了，我上吊没上成，要不我怎能也当上婆婆。
　　 我越长越高大粗壮，春天开满了白色的花朵，那一嘟噜一嘟噜的花在枝头挂着，老远就能闻到那特有的香味。他们喜欢摘下我做着吃，一个村子的人都围着我。看大人用棍子勾，孩子爬上树去摘，就像过节一样。就在那一年他们说民国了，皇帝没有了。我对这些不理会，一棵树只要有水，有阳光，就能生长。他们也不太理会，有没有皇帝他们都得干活吃饭。有一天村里来了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他们说那是制服，他们说他们是政府的人。一开始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围着看热闹，后来他们说，是来给他们剪辫子的，那是封建余孽，必须铲除。他们都四散逃窜，辫子是老祖宗留下的，剪了那还了得。政府的人到处找他们，抓到了，就一剪刀下去，剪去脑后那根老长的辫子。他们一个个鬼哭狼号，就像死了爹娘一样。有一个老头子藏到了地瓜窖子里，躲过了一劫。后来全村的男人都没有辫子了，只有他还顶着辫子。一直到死都没剪掉。那时候我已经是三四十岁了，栽我的哪个男人的儿子都比他爹大了。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我对年月没有记忆，只记得春天来了，我会开上一树的花，夏天到了我就浓荫满地，秋天的时候我的叶子哗哗啦啦地掉，人们把我扫回家烧火。
　　 我的年纪越来越大村子的变化，却不大。人倒是多了，虽然每年都有老人死去，可是每年也有孩子出生。死去的人我记得他们的模样，刚生的孩子，我看见了也就记住他们的模样了。他们一年年长大，我一年年变粗。那些年今年打仗，明年灾荒，后年又来兵了，整天东躲西藏，逃荒要饭，他们的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后来栽我的人的男人的孙子去当兵了，他们村年轻的男人当兵的不少，戴着红花，穿着军装，高高兴兴地走了。走的时候，家里的大孩子都四五岁了，小的还在吃奶。他走了家里有爹娘，兄弟照顾家人，他走的也放心。他走了以后，媳妇就在家照顾老人，孩子等着他回来。有时候能接到他的信，媳妇就拿着信去找认识字的人给念。那时候村里有了小学校，孩子们可以上学了。大人有了扫盲班，他们在晚上去那里学认字。虽然晚上学了，第二天早上就忘了，还是有人去。他们说活到现在才像个人了。大孩子长到十岁了，上学了。他还没有回来，村里出去当兵活着的都回来了。死的也成了烈士，只有他下落不明。媳妇在家等着他，等他回家。一直到解放了，人们敲锣打鼓地庆祝胜利，也不见他的人影。
　　 解放了分土地，划成分，这个小村扒拉来，扒拉去也没找出个地主，富农也没有。都说这个村子太穷了，连个地主都没有。只能各家还种各家的地，日子还是那么过。栽下我的男人的儿子也死了。他们说我有六十岁了，是棵老树了。可是我觉得我还年轻，每年的花开的还是那么繁茂，树叶还是那么浓绿，枝干还是那么强壮，主干已经粗的一个人抱不过来了。每天看着路上的人们来来往往，他们的心情都不错，经常唱着歌在我的身边走来走去。后来他们把土地都和在了一起，说是要走社会主义道路。那叫合作社，又叫生产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那些花样，今天大炼钢铁，明天又提前实行共产主义。反正整天闹闹嚷嚷的，挺热闹，人们的热情也都挺高。可是过了几年他们的日子却不好过了，没饭吃，到处找吃的，河滩上的野菜，山坡上的野菜，到后来我的叶子也被他们吃光了。不管怎么样，这个村子却没饿死人，这是他们的骄傲。过后他们都说我们村子穷，连个地主富农都没有，却从没饿死过人。
　　 日子一年年过去，日子再苦，他们从来没有抱怨过，吃好吃歹就那么凑合着过。我身后的这家人家也一直还在，男人出去当兵一去不回，他的儿子长大了，撑起了这个家，把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重新翻盖了，墙还是土坯的，屋顶却换上了瓦。还是朝后开门，他说这样习惯了。他结了婚生了孩子，妈妈也老了，经常坐在我的身边跟些老太太唠嗑。后来土地又都分给了私人，说是包产到户，他们都乐了。每天笑呵呵地去干活，有些人还做起了小买卖。有一年他们家忽然来了陌生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说是这家当兵的男人回来了，老太太哭了，说这些年她没白等，终于把他等回来了。白发老人来到我身边抚摸着我说，这棵大槐树啊，我做梦都梦见它。我走的时候，那么粗，现在两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了。我听着心里乐开了花，看着他那满头的白发，我才觉得我是老了。我的身体中间不知什么时候开裂了，刚开始是一道缝。后来经过雨水冲袭，中间就腐烂了，烂成了洞。虽然是那样，每年我还是照样发芽，开花，长出绿油油的叶子。我身体里的洞越来越大，小孩子都能进去捉迷藏。有人说，我老了，该伐掉了。都一百岁了，可是我家的主人不同意，他说，这是我老爷爷栽下的树，不能伐。我就一直那么长着，花开花落，月圆月缺，都在我的眼里。村里要修路，要拓宽路面，我就在路的中间，有人提议说，把这棵树砍掉吧，那样路面就宽了。村里的人都不同意，说，把路往北开，让出这棵树。这棵树是我们村最老的树，它见证了我们这个村的发展。我就还留在那里生长，他们把我用铁网围了起来，这样小孩子就不能再在我的身体里捉迷藏了。
　　 又是几十年过去，我越来越老了。村里的变化越来越大，生活越来越好，人们越来越快活。看着他们每天乐呵呵地，从我身边走来走去。看着他们的笑脸，感受着他们日新月异的生活，我的心里也特别高兴。我努力地开花，长叶子，虽然我开的花他们够不着，再也不能做着吃了。看见我的花开，闻着我的花香，他们还是特别的高兴。我尽力不让自己老朽的身体垮下去，尽力让自己焕发青春。我还想守望着这个村子，守望者他们的家园。还想跟他们一起生活在一起，感受着他们生活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