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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江红坡上的麦麦菜(散文)


作者:敏洮舟 布衣,462.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49发表时间:2016-01-25 12:03:01

在我不定的漂泊里,每念及故乡,江红坡就会沉静地浮现。在绿色浓郁的夏天,刚出穗的麦子一大片一大片地铺在江红坡上,铺在阡陌纵横的田地里,风从地头吹掠过去,麦浪就像潮水一样,前一层还未低伏,后一层便追赶上来。怒放在地头塄坎上的野花如打碎了许多的颜料罐一样,红的、黄的、紫的、蓝的,斑斑点点地泼洒在田野间,点破了满山绿色的单调。
   说起花,我觉得这个时节最让我心动的还是洋芋花,它不同于野花姹紫嫣红般的绚烂,而是一色素白,安安静静地释放着生命的热量,朴朴素素地诠释着生命的另一种美。秋风一起,漫山的野花黯然凋落,唯有洋芋花,却依旧凛然于风霜之中,如此执着地守候绽放却只是为了更加饱满的奉献,这是何等的情操!倘若以花喻人,我觉得母亲就是一棵洋芋花。
   我把这话说给母亲听了。她口中淡淡地应承,可遮掩不了眼神中那一丝喜悦的神色。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母亲忽然接起了这个话茬。她说:“你们这辈人都是胎里红,赶上了好时代。要是放在社教那会儿就不会这么说了,花儿开得好、洋芋长的大有什么用?都吃不到嘴里。我们年轻时喜欢的,不是地里的洋芋,而是长在土塄坎上的麦麦菜,很多人都是吃着它活下来的。”
   母亲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如今已年逾古稀,一身的老病,都是在农业社期间落下的,可记忆力却出奇地好,话匣子被打开以后,很多的陈年旧事仍可娓娓道来,鲜明如昨。说起五八年、六零年,母亲的语气中仍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或许,那是上一代人整体的记忆创伤。在那个艰苦的时代,很多人吃草根,吃树皮,但最终还是倒在了日日劳作的洋芋地头、麦子田边。因此,母亲对于麦麦菜便有着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可能又是十分复杂的心灵体验,绝非仅可续命那么简单。母亲的话也勾起了我童年的一些记忆。那种被我称作“小草”的野菜连同小时候的一些片段一下子蹦窜到了脑海。
   大概是1984年前后,父亲带着大哥进藏做生意,二哥在外求学,家里就剩我和母亲。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麦麦菜就成了我家里最常见的“来客”。既是“常客”,其容貌品性便是我所熟知的。
   那时我才六岁多。夏季是农忙季节,母亲每天做完晨礼后便会唤我起床,然后背上背篼牵着我的手开始上江红坡。上山后母亲一头扎进地里干活,我就蹦跳着跑到地边的土坡上挖“小草”,也就是麦麦菜。麦麦菜的长相很容易辨认。它通常生长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颜色呈浅绿色,个头长到五六寸时是最鲜嫩的,再长就长老了,吃到嘴里会有些糙,最大的特征是它的叶子,细细的像韭菜,也像一株毫不起眼的小草,更像刚破土不久的麦芽,因此家乡人给它取名叫麦麦菜。说是挖,其实是将长在地面上的菜叶掐了下来。回家时背篼里总会装得满满的,里面除了农具草帽之外,全是麦麦菜。
   背回家的麦麦菜经过母亲的一番张罗就变成了我最爱吃的菜馍馍。菜馍馍的制作工序十分简单,就是把麦麦菜洗净切碎,再撒上盐拌上油之后用面皮包起来,然后放进锅里蒸,出锅后蘸上醋跟辣椒送入口中即可。当时已是改革开放后的第六个年头,可人们的物质生活依然十分匮乏,就连菜馍馍也是很难随便吃到的,并非麦麦菜难得,而是做一次菜馍馍需要的面粉清油和调料耗费很大,很多家庭都舍不得将几天的生活用度一顿就给了了。母亲因为疼我,加上父亲在外做些生意,所以尚有能力可以经常做给我吃。现在回忆,菜馍馍的可口是现在的任何美食都无法相比的,似乎那味道与童年的时光是融在一起的,逝去了就再也追不回了。现代人的饮食文化太奢繁了,只要舍得掏钱,没有吃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可奇怪的是,面对山珍海味,很多人都吃不出香来,不知是味蕾麻木了,还是有些其他的原因。
   那年父亲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也没有什么通讯的渠道,交通更是十分困难,从西藏阿里到甘肃临潭坐“解放”车大概要走一个月的时间,而父亲临走时留下的家用也都用光了,所以像辣椒、醋之类的调料就成了温饱以外的奢侈品。有一天吃晚饭时,母亲把专门去山里掐来的麦麦菜做成菜馍馍端到我眼前,桌子上却少了辣椒和醋,不懂事的我使着性子怎么也不肯吃,母亲左哄右哄,说父亲来了就给我上街买辣椒去,可我仍然使着性子吵闹,母亲没有办法,就给我讲起了她年轻时候关于麦麦菜的往事。
   母亲说她们年轻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缺吃的东西,闹得最厉害的时候还饿死过不少人,也有一些人逃荒逃到外地去了,活得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有些人饿急了,就在深夜摸着黑到大队里偷洋芋,可大多数都被抓住了,母亲说父亲是个安分的人,从没做过这事。即便安分,可还是受到了监视。有一天夜已经很深了,两个哥哥因为肚子饿哭闹个不停,幸好母亲白天在山里干活的时候顺便掐了一些麦麦菜。于是便烧着麦草给他们煮菜汤喝,可就在灶台生火不一会儿,大门忽然被人撞开了,接着又是大队长又是书记的,一堆走进好几个人来,他们凶神恶煞地走到灶台边准备拿赃捉贼,可打开锅盖之后,这些人全都呆住了。大队长们悻然离开后,麦麦菜也煮好了。母亲取过两个粗瓷牛大碗给两个孩子每人舀一碗没放一粒盐的清水菜叶,看着孩子们和麦麦菜一样瘦绿的脸颊,心里疼极了。两个哥哥兴高采烈地端着牛大碗喝得呼呼作响,被灌个水饱后又安安静静地睡觉了。
   这些事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当然有些沉重。可意外的是,听完母亲的这段往事,我居然不闹了,拿起菜馍馍,一声不响就吃开了。这件事也就成了我童年时关于麦麦菜的最清晰的记忆,之后的几年里,麦麦菜好像离开了我的生活,搜肠刮肚,再也找不出一丝葱翠的记忆。
   一直到了1993年,麦麦菜又意外地出现在母亲的灶台边。那天我放学回家,一眼就看到母亲正在淘洗一把麦麦菜,我高兴极了,感觉家里有种过节的味道。看着麦麦菜,就像看着一位久违的故人。就在我欢呼雀跃的同时,却发现母亲的神色有些不对。她低着头默默地洗着麦麦菜,一句话也不说。这跟以往大不一样。换作平时母亲看着我手舞足蹈的样子,总不免要笑着说我两句,使唤我去洗手什么的。可那天她的情绪太反常了,我纳着闷儿走进堂屋炕想问问父亲。父亲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两张信纸,眼睛却看着窗外久久没有离开。看我进来便将手中的信纸递过来说:“你尕阿哥的信,你念一遍。”听到二哥来信了,我更觉喜出望外。二哥已在北京上学好几年了,每年的假期都难得回到家里。这学期很快就结束了,父亲和母亲非常期待这个暑假他能回家来过,但信里说他可能回来不了,还说他很想家,很想二老,很想母亲做的菜馍馍。看到这里,我又难过又失望,差点哭出来,这已经是他不在家过的第三个假期了。
   父亲给母亲念完信后,母亲一句话也没说,背起背篼就上江红坡了,回来时背着满满一筐麦麦菜。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静悄悄的,我也不敢出声。当时我已经14岁了,很多事都能明白,知道父母的心里都很难受,特别是母亲。今晚的菜馍馍二哥当然吃不到,可她还是做了出来,不知她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二哥。但我知道,那一个个热腾腾的菜馍馍里面,包裹着的都是母亲对儿子的深深的思念。也就在那天夜晚,母亲突然在睡梦中哭泣,梦醒后依然泪流不止。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出门了,到北京看望二哥去了。后来我一直问母亲,她那晚到底做了什么样的睡梦,母亲总是摇头不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这件事便成了我心里一个久久缠绕的谜团,与这个谜团一起封存内心的,还有那顿菜馍馍的味道,它跟小时候吃到的每一餐都不一样,那淡淡的清香里混杂着些许微苦;我想了很久才有些明白,母亲做菜馍馍的那个傍晚,心里是苦涩的。也就从那晚之后,母爱在我心里有了一道如镂刻般的印记。
   1997年的初春,我也出门了。临走时,母亲站在大门口,一直看着我朝巷子外走去。巷子很深,我觉得每迈出一步便离母亲远了一分,那一瞬间距离忽然在我心里有了立体的感觉。背后传来母亲不停的唠叨和叮嘱,我不时地回头劝母亲进屋去,以往的时候没注意到,但在那一刻的回头中却忽然发现,母亲真的老了,黑色的盖头已经掩盖不住露出鬓角的那几根如雪的发丝。大清早的天气很冷,再次回头,看见母亲佝偻的身子有些微微地发抖,嘴角交错的皱纹时不时地下撇着,紧抿着嘴唇,像是尽力地克制着什么……我顿时觉得,背后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前行很艰难,转身却很容易。但我知道我不能转身,我要学会成长,就必须离开母亲的呵护。我藏在巷子的拐角处,偷偷地看着母亲,她依然站在大门口,望着我走去的方向,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时光如流水,逝去了就追不回了。一晃就过去了十年,这十年里,我在外地的时间总是多于在家的时间,刘克庄说“客里似家家似寄”,这情景与我十分贴切。独处异乡,一切回忆都淡薄了,唯有母亲每次送别时的面容和麦麦菜翠绿的细叶却不时地浮现于脑际,为我在某个黄昏的窗口,倍添乡愁。
   在外地与朋友吃饭聊天时,我总喜欢说一件事。在我的家乡,甘肃南部临潭县的江红坡上,有一种很像小草的植物叫麦麦菜,我的母亲可以用它做出非常好吃的菜馍馍,那种味道是我吃到的任何美食都比不上的。朋友很好奇,问我是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制作方法。我一时语塞,想了很久忽然有所意味,倘若有人再问,我会说:那菜馍馍是母亲用爱做成的。
   近两年母亲年事渐长,身体日差,因为治病的缘故,我带着她离开老家,客居异乡已经很久了,每次和母亲坐在炕头聊天,都能感受到她浓浓的思乡之情。她念叨着老屋,念叨着亲人,也念叨着江红坡上的洋芋地和塄坎上的麦麦菜。因为这份思念,母亲多次唤我回老家看看,最好能爬上江红坡,掐些麦麦菜回来。我知道,母亲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搁在了江红坡上,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她辛劳的足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见证过她的苦涩和喜悦。她自己没有力气去了,只有寄望自己的儿子能在那片熟悉的土地走一走,转一转,兴许可以替她找回一些失落已久的心情。
   我时常责备自己,总是因为一些烦琐的事情忘记了母亲的交代,每次离开老家快要回到她的身边时,却又忽然记了起来,重重击一下自己的脑门,除了懊悔,更觉得无法面对母亲。可幸运的是,每次回去,母亲除了询问亲戚朋友们的近况外,对于麦麦菜的交代似乎早就忘记了,从没跟我提过,开始感到很庆幸,可接连两三次都这样,我就明白了,母亲是怕我难肠,故意不提的。
   今年夏天,我又回到了老家。临行前母亲除了让我去亲戚家里转转之外,再也没叮嘱其他的事,望着母亲衰老的面容,我心里闪过一丝愧疚。回老家第二天就打算上江红坡掐些麦麦菜回来,可早上忽然接到朋友电话,说要跟我聚聚,因是儿时好友,又因多年未见,就答应了。他把我带到了一家餐厅里,吃饭时服务员端上来的一碟菜让我眼前一亮:竟是麦麦菜。服务员报菜名时顺便介绍,麦麦菜是很少见的野菜,是纯绿色食品,含有丰富的维生素等等。我与朋友相视一笑,小时候在学校分享菜馍馍的情景一一出现在脑际,顿觉时光易逝,人事变迁恍然如梦。
   在我们的童年光阴里,麦麦菜就像现在的白菜萝卜一样,仅仅是填饱肚子的一种不用花钱的菜叶子。在母亲的时代里,它更加承担了对无数生命存亡续断的活命作用,可依然廉价地生长于漫山遍野。而在今日的餐桌上,麦麦菜摇身一变,竟成了一道价格不菲的珍馐菜肴,这让我在惊喜的同时,也感慨于两个时代的差距。日后我把这事说给母亲听,惊愕半晌后,她拿着麦麦菜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一小盘细细的菜叶子,能值上一袋白面的价钱。
   我带回去的是江红坡上的麦麦菜。麦麦菜与母亲的一生有着千丝万缕的生活纠葛,可我知道,唯有江红坡上的麦麦菜,才与母亲相识,才有着母爱的味道。那天登上江红坡的时候,太阳刚刚露出头来,山路的弯弯拐拐一点都没变,塄坎也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走到自家的田边,看着地头浅绿的麦麦菜和地里素白的洋芋花,竟有些神思恍惚,似乎回到了儿时,下意识转头一看,母亲却不在身边。长长出一口气,耳边仿佛有人在说,母亲老了,来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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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舒舒缓缓的笔调,记录着一段段刻入心灵深处的记忆。麦麦菜,很普通的一种野菜,毫不起眼,长在家乡江红坡上,但是,它之于母亲与“我”意义却非同寻常。它在“我”童年时,曾是“我”果腹的美味;它在母亲的记忆里,还是延续生命的救命菜。当然,母亲用麦麦菜做的菜馍,更承载着对儿女不尽的爱,以至于当母亲得知在异乡求学的儿子不能归来,所做的热腾腾的菜馍馍也变得清香里混杂着些许微苦,因为其中裹进了母亲深深的思念。当穷困的日子日渐远去,和麦麦菜有关的记忆却历久弥新。在异乡,母亲心心念念那长满江红坡的麦麦菜,每每期待着回故乡的“我”去江红坡带回些麦麦菜。文章以江红坡上的麦麦菜为线索,串起了两代人对故土的深情,那一件件与麦麦菜有关的事便承载着这份深情,在记忆里在文字中回旋,带给人深深的触动。真情美文,感人肺腑,倾情荐阅!【编辑:风逝】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126001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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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6-01-25 12:05:12
  感谢作者,将一份人世间纯美的情感呈现于流年,触动着异乡游子的心灵。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1-26 08:05:1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月下笛        2016-01-26 12:55:44
  有味道,非常耐读的一篇文章。
一个在文字中寻找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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