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爱如潮水(小说)
一
“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笃地,笃地,笃地……一串脚步声老实不客气地劫走了邢天粘连在《阿Q正传》上的目光:真有地保进来了?
“嗨嗨,林慧,原来是你这个女地保哟。呃,俺这土谷祠里有啥好光顾的?”
“都什么年代了,还泡在鲁大师故纸堆里?地保天保,死保活保,也不会保你这个活宝的。充其量保你个酒足饭饱吧。又在做你几十年不变的文豪梦吧?你以为你这破屋能比得上土谷祠,你就别抹黑咱Q爷们抹黑土谷祠形象了吧你。”
“好好好,我是抹黑土谷祠,抹黑阿Q,抹黑鲁大师,我罪该万死行了吧,我的姑奶奶!呃。今儿个什么风把你这英姿飒爽女画侠吹来了?”
“我们三五同好来你们这旮旯写生一点原生态山水,想起有几个月没看到你这家伙光辉形象了,何不顺便登门拜访瞻仰瞻仰呢?其实不瞻仰也晓得你这宅男还不是对着一屋子恶浊空气发你的宝气?”
“谢地保不弃之恩。至于宝气嘛,不发白不发呀。孤家寡人一个,上朝回宫也没爱妃侍寝啥的,就痴呆呆想着咱俩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儿呗。你总说那是风花袭月,可老也袭不到。等到袭到时,月缺了,还圆不了了。就只好龟缩到阿Q怎么也没画圆的圈圈里成一统咯。”
“袭你个头,龟你个颈!你以为这样就能闭门造出车来。多出去走走吧,比如,去海边看看潮水,邢天。陶公不是说,刑天还得舞干戚吗?”
“看看潮水?我看还不如咱俩一块舞动潮水呢。你说舞干戚?咱现代邢天舞将起来,可没那么多穷讲究,户外户内都可以舞。看招!”
手机一摁,乐声歌声立马潮水一般扑了出来:
梦里交杯千杯不会醉,
梦醒之后两颊挂满泪。
拌着酸甜苦辣往下咽,
泪珠滴答答化作爱的潮水。
嘿嘿,有爱才是一世界,
缺一纸婚书真的无所谓。
爱如潮水,爱如潮水啊,
潮水里满满都是爱的分贝。
何必要什么名分归宿?
哪里有什么海枯石碎?
纵情每一个当下,
两心缱绻,无怨无悔。
只要活着就要消费着爱,
哪怕地当床来天当被。
爱如潮水,爱如潮水啊,
潮水涨涨落落永远不觉累。
……
一曲《爱如潮水》——被这对活宝篡改歌词并用摇滚恶搞了一把的《爱如潮水》——响了起来,早没了张信哲小男人经典的温文尔雅深情绵邈,而是一味的奔放激越,高潮处近乎声嘶力竭的疯狂,显然是这对活宝自编自改自唱自录的“杰作”咯。此时,这两家伙沉醉在自己的歌声中,娴熟而又忘情地舞将起来。邢天张牙舞爪,林慧妖态百出……
舞着舞着,邢天撇下舞伴,拿出手机给林慧录起视频来了。作妖精状的林慧扭到他身边,出其不意一挥手打掉了他的手机。然后一件件脱下自己衣裳:“去你的,要玩就玩专业的,虽然你这家伙十年不画画了,可以前那人体模特素描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来吧,我先给你当模特,当完了再轮到你,你模,我画。”
十多年,几乎每月都得这样互相摩摩画画的来上一回,阳刚,阴柔,青春,唯美,感觉连碳条、画笔、削笔刀、素描纸都给激活了一群愉悦至极的美学细胞。
不知是受益于经常跑步、健身,还是天生丽质,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的关系,这对人近中年的活宝,尽管面颊上都已爬上些许浅浅皱纹、印上岁月斑痕,但赤裸相对时,两人眼中射出的依然是饱蘸美学意趣的相互欣赏的目光:时光老人蹂躏人体的作业好像漏掉了他们这两页,依然停留在青春界面。换句话说,就是对这一对阳刚阴柔组合的胴体基本没动过,或者说即使有所改动也不明显,可以忽略不计:阳刚强健的,依然颀长挺拔却又虎背狼腰,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凸显活力;阴柔娇美的,仍旧丰腴性感,凹凸有致,三围迷人,堪称人间尤物。
一个时辰后,互交裸卷。面目虚化的这两张男女人体,立体地坐在雪白平面上,狂放,妖冶,却又不无几分儒雅、典雅。邢天甚至大言不惭:说什么业精于勤荒于嬉,咱这画笔十年不捏,今儿个一出手不还是把你个妖精画成个天仙?当然,你把我画成个掷铁饼者的神马技法更是出手不凡,到底没扔下过画笔的,终归比我略胜一筹吧。我敢说,咱这两幅神作,如果参展世界人体艺术绘画节,问鼎前三甲是绝无问题的。
“别饶侃了,快蒙上你那层皮吧,我怎么觉得,某人身体上的‘某位同志’都蠢蠢欲动了呢?哎呀,好难看哦!”
“你不也一样吗?不也是一袭皇帝的新装吗?红樱桃那么鲜艳欲滴,大家都‘潮水’了。你以为到这份上了我还把持得住吗?再说,咱俩谁跟谁?干嘛要把持?”邢天一把拉住林慧修长柔韧的胳膊,不管不顾满屋子旋转起来,毫无章法地狂舞起来……
舞着,舞着,照例是舞到了沙发上、地板上、床上……一般说来,这对组合了十多年的干柴烈火,不把“如狼似虎”的蓬勃血液燃烧到沸点,不把彼此的唇舌吸溜得血色斑斓或血色尽失,不把相互缠绕的八爪鱼一样的胳膊腿弄得筋疲力尽是不会歇舞的。
“只要有了人,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这话谁说的来着?”
“伟人毛泽东呗。这活谁干的?邢天林慧这对活宝干的呗。不过,我还是叫你地保吧,谁叫你老是在我看书深思、视通万里、思接千载的时候,像个地保一样地闯进我的大帐来呢。呃,我可记起来了,地保,刚刚咱俩干活时可忘了一个程序哦。这可怎么的了哟!”
“啥程序?不就是没给你那位同志穿件透明紧身衣么?别愁,我都不愁,你愁什么?天塌不下来,我有招的。”
“啥招?”
“别问了,几时成了个碎嘴婆娘?到时自然会晓得的。”林慧的目光不知何时罩上了一层阴翳,不过,很快就让瞳仁深处发射的明快坚毅目光穿破了,“放心好了,去,都去洗洗,洗洗吃。”
“不洗洗睡?洗洗吃,吃什么呀?”
“吃饭呀。你不饿我可饿了哟,你以为你这臭皮囊当得了饭啊。”
一个时辰后,灵与肉都得到最大饱足的这对活宝,在一个活水活鱼大排档门口分别了。
邢天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的分别,看似与往日没多大不同,可再见之日怎么会那般遥遥无期呢?该不会是永别吧?
二
很久很久以后,邢天都忘不了那日临别前,林慧那清澈的目光,怎么会有一丝丝浑浊?凝视片刻,依稀觉得有水晶晶的光斑在眼角闪烁。都走了十来步了,她蓦然回首,犹觉不足,还转身跑上前沉甸甸朝他扑来,一个深吻,何其漫长,仿佛这世上只有两颗心在交融,极深极沉的黑笼罩了一切,天地万物不复存在,及至光明重新送还天地万物于眼球时,林慧早没踪影了,邢天感觉到,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没有了,是随她去了么?这么多年聚聚分分,哪有这一回这样奇奇怪怪而又忐忐忑忑?
这异样感觉,在当时也只是昙花一现,停留片刻,很快便飞逝无痕。邢天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日子该怎样过,还怎样过。起先还没怎么往心上放,可几个月过去了,半年、一年过去了,林慧怎么再也不出现了呢?半年前,还依稀通过几次电话,后来就音讯全无了。邢天可真成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转来转去,终于转到了省城那一条条自己压根不熟悉的通衢大道,捏着一张照片,逢人就问见过这个人吗?寻访十天半月,一点消息也没有。他不禁狠狠捶着自己的脑瓜:邢天呀邢天,怎么就这么听话,唯林慧马首是瞻呢?这么多年来,她不告诉你住址还不许你打听不让你主动联系她,你竟然乖乖听命,连暗暗打探的心思也从没动过。每次都是等她联系你找你扑向你怀抱,你还自鸣得意,自嘲,更是自诩这份投怀送抱的自来美食!这些年你都做什么了?有真正从细微处关心过她吗?你以为她性格里、内心世界里果真只有大大咧咧、直来直去?就说最后那次见面,她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看似和平常没啥两样,可事后回顾,个中诸多细节无不隐隐透露出某些隐情呢。只怪自己愚钝得比阿Q还阿Q,那次最后的疯狂有诸多的不寻常,再明显不过了,可自己怎么一点端倪也没看出?她还说她有招的,原来就是这一招?早知这样,就该……
就该怎样?到头来还不是束手无策,听任林慧在人海中消失?
趁着邢天在街头排挡一杯又一杯借酒浇愁的当儿,让我给列位看官简略说说这两人之前的一些事儿。
邢天和林慧也不是什么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资深恋人。高中才认识,三年都没怎么单独在一块说过话,可命运之神一旦把他们捆绑到同一所名牌大学同一个美术学院之后,丘比特的神箭不知是随机盲射还是咋回事,懵懵懂懂射中了两颗青春驿动的心。从此,大学城外,花前月下,山涧湖畔,成了他俩多少个晨昏或周末拍拖的好去处,搁上画架,画画风景,话话风情,吐吐心曲之类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接下来该是甜甜蜜蜜恩恩爱爱携手进入婚姻殿堂咯。打住,这样的爱情对当事人来说固然诗意盎然,花好月圆,十分完美,可对于读者来说实在是太过理想化,过犹不及,反而极不真实,或者极其平庸,乏味得很咯。那就让笔者跳过那些个卿卿我我的镜头,说说之后的坎坷吧。
这坎坷,写出来难免不落俗套,但事实既然是这个样子,我也只能俗不可耐地照实交代一下:
坎坷源自家长,在现代社会难免还残存一点封建家长意识的零余,尽管几率很低。不巧的是,这个很低的几率让这一对年轻人“幸运中枪”了。
毕业后,双双回到故乡——一座不是省会却不比省会差几分的中等城市。邢天的父母设法让他进了本市的一家建筑设计院,从事建筑效果图绘制等工作,跟美术多少还是撘一些界。可没有理会邢天的要求:给林慧在同城找一份与美术有关的职业。两个年轻人只得自己四处奔走,总算找了家大型广告公司做美编搞策划,混了个饭碗。谈及婚姻大事,邢父邢母竭力反对。理由就是人太浮,心太野,粗服乱头,不好好梳妆犹自小可,还成日间嘻嘻哈哈,插科打诨没个正形,不时还带些脏话,这哪像个大学毕业的大家闺秀?简直一个山野村夫之类的假小子嘛。一询问家庭状况,还真是个山野村夫出身,就算其父亲跳出农门多年,在城里一家机械厂当了个翻砂工,家境又能有多大改善?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咱世代书香的邢家相匹配吧?
邢天软磨硬泡,蛮横顶撞、巧舌智斗招数用尽,怎么也撼不动父母根深蒂固的成见。铁了心的邢天甚至在其父发出断绝父子关系的咆哮之后仍然要一意孤行,不动声色地自以为很隐秘地做好了带着林慧离家出走,浪迹天涯的一应准备。就在背上行囊,蹑手蹑脚出门的那一瞬,一把雪亮的菜刀封锁了去路。执刀人自然是老爸。不过,刀锋不是对着宝贝儿子,而是对着自己的咽喉。
邢天没辙了。林慧没辙了。爱情没辙了。现代版的《孔雀东南飞》前半部出笼了。所幸林慧有担当而又不死扛,说出“重压之下,苟活为上,强似坟头双飞鸟”的活字诀,才没让悲剧的后半部续写下去。被老爸气昏了头的邢天许久才读懂她这潜台词:只要肉身还在,爱情的两个载体还在,不管身在何处,灵魂就有所依附,就有以另外甚至另类方式重新契合的可能。
林慧一跺脚,走,要走就远一点走。与其这样呆在一个城市低头不见抬头见却又脉脉不得语不得爱,备受心灵的摧残,不如远赴数百里之遥的省城自谋发展。“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又岂分咫尺天涯!”无论邢天如何劝阻,都撼动不了这铁姑娘的铁骨柔肠。离别的夜晚,没有月色,没有花香,也没有珠玉般的泪滴流淌凄清。只有深深的吻,沉沉的默,昏昏的路灯。良久,才停止拥吻,执手相看红眼——布满血丝却绝无疲惫的眼睛——两对眼睑都开开合合翕动着,仿佛要把彼此吃进脑瓜子里似的。过了好一会儿,许是“吃”过了吧,总算开口说话了。可说出来的并不是什么缠绵悱恻的凄美情话,而是像往日一样,就美术专业、就诗文雅好、就生活琐事七零八碎地闲扯了好久,林慧就是不让谈及此后彼此的工作、生活走向。邢天感觉自己早没了正常的理智的人生规划设计,想谈也谈不出个子丑寅卯。聊着聊着,语声就变成了歌声,不,水声——《爱如潮水》之声。
轻歌曼舞之间,自诩为刚强铁汉的邢天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相看起舞之前还是铁姑娘的林慧,白里透红的双颊,也无声地挂上好几行晶莹的泪线。只听她哽咽道:“别装了!去他妈的淡定吧!哭吧哭吧甩泪吧,劳燕分飞纵情大哭不是罪!人生难得一回哭,不哭白不哭!”
那天飙泪到底飙成个什么熊样?到最后两人是怎么分手的?好长一段时间在邢天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多少次试图回忆出来,一直没能奏效。倒是时隔十年后,林慧拍给他手心的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加上如实描述的一个细节,激活了他大脑屏幕播放那天的一个个声画镜头,还有之前自己当“贼”的过往。
没封口的信封里没有信,却有纸——厚厚一叠被称作人民币的纸。见这家伙还在发愣,林慧一把夺过信封,拉开他夹克衫拉链,嗤的一下塞了进去,然后说起了当年惜别的一幕:“在我转身迈开两步之后,你这家伙又赶上来猛的一把攥紧我的手,好久好久才松开,然后迅即转身,大踏步走了。直到看不见你的身影了,我才意识到手心多了一沓东西:不薄不厚一叠百元大钞。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全部积蓄呢,还是你代你父亲对棒打鸳鸯所做的一种重在姿态的经济补偿?我当时感觉脑瓜子被击了一闷棍,整个人被钉在原地钉了老半天。及至意识到不能这样,拔脚就去追你,可哪还追得到?忽的一下甩手榴弹一样把那沓家伙甩出老远。回头就走,走着走着,也不知怎么一来,我这脚步自然也放慢了。潜意识里正在踌躇,身后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和更加沉重的喘息声。我停下步子回头一看,一位肩挑空菜筐的老农手中拿着我方才扔下的‘手榴弹’,非常吃力地一瘸一拐地小跑过来,说姑娘你就算要发疯,也不能这样拿钱出气吧?我就像中了魔怔一样呆立不动,目光散乱无神地看着他,任由他把这钱塞到我不知怎么就摊开了的掌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瞅着他缓缓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去。呆若木鸡站立了好一会儿,我终于觉得:不管怎样,这钱我得收下了,我不是天仙,不是江湖女侠,只是个世俗女人,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更何况此去省城,还真是独行江湖。初涉江湖的那些日子,还真亏了你这沓孔方兄呀!好了,如今这钱,你怎么着也得收下。我从来没点过数,就估摸着还你这么一叠吧?什么够不够多不多、本不本息不息的,本女侠一概不管了,就这样吧。还有,你倒说说,当年那笔钱到底是怎么来的?”